宿安城外驿站最为开阔的院落,与大队人马回合的秦武抱拳躬身,向秦邕禀报这些时日的进展。
“果然如世子所料,那白同知不敢对上镇北侯府,便将心中郁气撒在林家身上。还好有世子留下那味药,成功牵扯他些时日。不过京中消息传回来后,他却是动作频频。林家那边还好,有林氏族人护着,整个桃溪村如铁桶般。但城内的书肆却是鞭长莫及,迫于官府压力,平日与书肆有来往的商号皆退避三舍,即便陆公子……”
“恩?”
秦邕正在回味着方才的心悸,听到最后三个字,他冷哼一声。
没想到过去大半个月,世子心里头那股劲非但没褪去,看这样反倒更厉害了,竟是连提下陆公子名讳都不行。
这还是印象中那个运筹帷幄、沉稳有度的世子?
秦武只觉自己心中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咔擦”一声碎了,再也拼不回来。
一阵冷风袭来,心神一凛,他忙收拢心思回道:“属下也暗中吩咐庆丰楼掌柜,有他在背后斡旋,那些经营笔墨纸砚的店铺掌柜已经答应退一步。只要不是正面对上衙门,他们愿意暗地里继续供应书肆。”
秦邕脸色这才多云转晴,抬头看向院外,淡然道:“不必。”
白同知马上就要锒铛入狱,连带着宿安县令也要进去陪他。而自己,作为新上任的县令,难道还庇佑不了一间书肆?
不仅要庇佑,还得……
心中想着让桃花精般的小姑娘过得再好点,他回味着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心悸。
秦邕向来不怎么相信直觉这种东西,比之直觉,他更信任自己在权衡多方因素后考虑出的结果。
如今自己一行人已经到达驿站,白同知那边肯定也已收到消息。圣旨内容如何他一清二楚,天翻地覆般毁灭性的打击近在眼前,他会如何?
只怕他心中的报复之心已经达到顶点。
偏偏有魏相在,他绝对会压制住白同知,不会让他再一次扯后腿。
他毫不怀疑魏相手段,白同知最后一定会驯服。虽然表面上恭顺,可出事后再被压制,他心中积攒的怒火可想而知。
那他会如何做?
方才秦武已经给出答案。
刚想清楚,耳边便传来秦武声音,“今日是那林家长子与徐家姑娘和八字的吉日,林家全家人都进了城。等下世子宣旨时,这般大的事他们肯定会过来看。也不知到时,林家姑娘再次见到世子,会是怎样的反应。”
秦武本意是想缓和下气氛,既然知道世子对林家姑娘上了心,他自然也要多说些人家姑娘的事。
可秦邕却从这句话里提取出另一层信息:小姑娘离开了相对安全的桃溪村。
要糟!
比先前更为强烈的心悸感袭来,几乎是想都没想,他朝驿站马棚走去,边走边吩咐道:“受伤的秦陆、秦酒留在驿站养伤,秦肆留下来照顾他们,剩余人等即刻随我进城。”
从秦首到秦士,九名暗卫跟在秦邕身后枪林箭雨中闯过来,早已是满身狼狈。但作为宣旨的钦差,他们必须得维护朝廷体面。所以即便到达宿安城外,他们没有着急进城,而是在驿馆稍做修整,打热水洗去浑身混合着血腥味的马骚味,换上干净的藏青色官服,这才能进城。
如今热水刚烧好,还没等泡进去松快松快,猛一听集结令,所有人放松的神色瞬间凝重。
难不成又是敌袭?
连带受伤的秦陆和秦酒,暗卫们以最快速度集结。听闻提前进城,他们眉头都没皱一下,穿着脏衣裳翻身上马。
于是守在城门口的衙役在遭遇有人拿官府牌子急匆匆冲出城后没多久,便又看到奇异的一幕。一堆穿得跟乞丐似得壮汉,骑着比县令坐骑还要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列队朝这边疾驰。明明身上邋里邋遢,可这马队却如出窍刀剑般锋芒毕露,隔着大老远就让他忍不住想往后退。
本来该例行检查的他不自觉避让开,就这么放马队进去。
马蹄擦身而过,他长舒一口气,还没等缓过头来,就见马队前头那个无比耀眼的男子扭头吩咐了什么,紧随其后的马匹勒马,一个漂亮的回头走到他跟前。
“方才可有可疑车马出城?”
秦武居高临下,收敛了往日和气,在尸山人海中历练出的肃杀之气,如暴风雨前的阴云般压向衙役。
想起前面急匆匆出城的县衙马车,衙役本能地想闭嘴,可眼神中一瞬间的迟疑却出卖了他。
见此,秦武驱使马蹄小步上前,逼迫得更紧,下马与他面对面,声音中满是危险:“说!”
另外一边,带人进城的秦邕直直朝书肆方向赶去,还没等走出多久,就见匆忙找出来的林家人和徐掌柜。
虽然来之前已经基本确定白同知肯定会下手,可如今真正确定后,他心里还是“咯噔”下。
打马走到离林富生和孟氏只有三步之处,他下马快步却丝毫不显粗鲁地走到夫妻俩跟前,用只有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道:“可是林姑娘出了事?”
见两人愣住,眼神中明显有所戒备,他又解释道:“连日赶路衣冠不整,也难怪贤伉俪未认出在下。日前书肆易主时,在下曾与二位有过一面之缘。”
秦邕的相貌委实太过出众,方才着急没仔细看,这下他一说,孟氏很快想起来。
“你不是京城那位贵人。按理说贵人来青城,我等本应好好招待。可眼下家中有急事,待往日贵人有空,我们再登门致歉。”
孟氏话语十分急促,秦邕看出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可对方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明显是对他有戒心。
他没有任何不愿。姑娘家无故失踪,这是多大的事,声张出去还要不要名声?将心比心,倘若是她,也不会轻易将此事告知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于是他耐心解释道:“实不相瞒,林姑娘这次出事与在下有关,在下也知晓些许线索。”
林富生和孟氏懵了,可徐掌柜却多少知道对方底细。加之上次也是他送阿英回来,这次近乎相同的事,让他本能地相信面前之人。
“上次也是这位公子……他可是有大本事的人,公子,还请您帮帮我们!”
说到最后徐掌柜眼眶发红,声音有些颤抖,拱手作揖作势要跪下去。秦邕忙扶住他,转头看向林家夫妇,用眼神示意旁边的馄饨摊。
几人在馄饨摊简易的木桌旁坐下,秦邕开门见山:“事已至此,还得先冷静下来,跟我说下事情始末。”
林家人能这般快地发现两位姑娘不见,还得归功于林青山第一次来时,顺手在角门上做得机关。机关连接着室内一处铃铛,平常推门倒是无碍,但倘若有人强行破门,铃铛便会发出声响。
听到声响后,林青山第一个冲出去,却只看到几名蒙面黑衣人扛着两个衣着鲜亮的小姑娘消失在房檐处。等他追出去后,一身俊俏功夫的贼人早已消失在街角。
“我脚程不够,没追上,不过看方向他们是往城南跑了。”
城南?
徐掌柜心神一凛,与秦邕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来,那不就是采石场的方向。
恰好这时候,三两下掰开守门衙役嘴的秦武也顺路找过来,低声告诉他们自己问出来的事。
“竟然是衙门的人,”秦邕站起来,当即吩咐道:“你们,随我去采石场。秦武,你留下来照顾他们,务必不能再出什么闪失。”
干净利落地吩咐完后,他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朝城门赶去。
与此同时,马车内的阿桃感觉自己快要被颠散架了,脖子后面更是有些钝痛。马车向前疾驰,车轱辘撞到一块石头上,车身剧烈摇晃,她头磕在车壁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袭来,她眼睛眯开一条缝。
首先她看到的便是与她面对面的阿英,对方朝她眨眨眼,口型比出“采石场”几个字。
前车之鉴摆在那,再结合当下情况,她立刻明白过来。
她要被绑去采石场?
这种念头刚闪现出来,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恐惧,鼻子一酸、眼眶上一阵热意。不过下一秒,想哭的念头便被生生逼回去。
往常可以依赖家人,可如今她孤立无援,如果再不坚强,等待她的大概只有悲惨下场?
该怎么办?
急到脑门出汗,突然她问道股淡淡的血腥味,紧接着对面阿英神情变得痛苦。看向她双腿之间,一瞬间她明白些什么。
“哎哟,我肚子疼。”
边喊着她边朝阿英眨眨眼,刚开始车外没人搭理她,可耐不住两人一声比一声哀切。终于又走出去一会儿时,马车门被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闯进来。
看清来人面容,阿桃瞬间没那么紧张了。
“你……不是早上进城时那个……”顿了顿,阿桃再次开口,语气中多了三分亲昵和熟稔:“大哥?”
她清楚记得一大早拦下他们时,衙役眼中闪过的的愧疚。虽然刚开始他想难为他们,但最后不还是什么都没做,让他们安然无恙地进城?
本质上这并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他应该也只是奉命行事。来人是他,也许今日他们还有办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