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蔗摆摆手,挥退一旁的碧衣丫鬟。
书房中一片静谧,只有扶槐翻阅纸张的轻响。她捏着手中的情报,敛眉道:“这个机关城,啧啧,也是一笔糊涂账。”
机关城主洛天谕年过而立时,还未得一儿半女,便收了一名养子洛承。二十年来,传授技艺武功,照顾衣食起居,无微不至,胜过亲父。这位养子也甚是争气,如今是机关城在建邺的主事。
要是如此,到也寻常。可后来这位城主老蚌含珠,喜得亲子洛续祖。而这位亲子,如今刚满九岁。
“你说,要是这老城主一死,机关城谁做主?”
杜蔗道:“目前来看,洛天谕的亲儿子几乎没有半点势力。除非他能再拖个十年二十年,可如今他已经六十五。而且据情报来看,如今机关城大半的事务都是洛承主事。”
扶槐负手站在窗前,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景家不会放过这处漏洞。他们一定会这里做文章!
杜蔗又道:“宫主,属下派人传令机关城暗线惊蛰。您放心,五天之后,洛续祖的情报会陆续传来。”
扶槐微微颌首,诸宜宫无处不在的情报网让她稍稍安心。她略一沉思,轻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过还是千万小心。”
“是,属下明白。”
诸宜宫暗线密布各处,但为保证暗线安全,并非所有暗线都一直使用。比如潜伏在洛续祖身边的暗线。洛续祖虽然是洛天谕的亲子,但他年少无知,平日不是上课就是玩耍,并没有什么情报需要传递。他身边暗线就是“闭蛰”。而启用这些暗线的指令,称之为“惊蛰”。
杜蔗想了想,又道:“属下见之前的消息,洛家兄弟关系极好。洛承一直未成家,将这个弟弟当半个儿子看待,洛续祖对洛承也十分亲近。”
扶槐笑道:“世间最虚无缥缈的就是人情,今天手足情深不假,却不妨碍明天刀剑相向。”她说着一顿,敛眉低语道:“...挟天子以令诸侯,顽童最合适,这样的把戏他们见多了...”
杜蔗道:“可是机关城不是翁家,内部几乎铁板一块。暗杀洛天谕,洛承立刻可以即位主事。杀了洛天谕和洛承,机关城也会拥戴洛续祖。就算把洛续祖杀了,也有洛天谕其他弟子,不可能轻易落到外人手里。”
“你太高看景家,也太小看景家。”扶槐望着窗外的那颗茂盛的桂花树,树顶的月,渐渐的圆,“他们绝没有太多高手,也不会一而再的刺杀,他们不会打草惊蛇...铁板一块?要是洛续租怀疑洛承杀了洛天谕,可他又拿不出证据,机关城还会是铁板一块?”
杜蔗一惊,诧异道:“宫主,景家这是要.....”
扶槐抬手止住,淡淡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后事静观其变。”
杜蔗低声道:“是,属下明白,有备无患。明日就是景家宴会群雄之期,宫主今日劳累,不如早些休息。”
扶槐微微颌首,抬足又落下,问道:“都来了么?”
“十二城盟各城主齐到,今晚聚在青飞疏的庄子里议事。万亩田来的是那位归涯堂主,昨日为广陵城花魁打了一架,今天又黏上那朵华山莲。武城城主没露面。君烈没有来,来的是他女儿。太和宗的翠微子、天汉寨的霍大当家、南郑城主邵修诚、纪南城的翁家主、机关城洛城主、凌泰城炎门主、谭家族长...就算没接到景家名帖,还有十二城盟和万亩田共同发出的议事令,整个江湖都来了。”
扶槐微微一笑,往门外走去:“昆仑没来人,向天道没动静,连万恶林那位都没来。可见,也不算大事,只是...热闹。”
这场热闹,是长安会盟之后,武林中从未有过的盛举。
一醉居里外、楼上下,张灯结彩,共摆下一百六十六桌。八仙方桌中间四坛美酒,两坛剑南烧春,两坛竹叶青酒。一圈八道冷碟,四荤四素。每十桌配一名跑堂小二,已经候在厨房门外。
后厨十五个大灶,三十个炉子。二十位掌勺师傅,红案师傅十位,白案师傅五位。炉灶二十人,打荷十人,零杂十人。这些人已经忙了三天,此刻更忙。火舌吞吐,刀光如影,菜落烟气,颠锅挥铲...忙中有序,忙中偷闲。
靠窗的头灶师傅耳朵一动,往外看去。其实看不见什么,只这样似乎那号角声就听得清楚些,能盖过这厨房噼里啪啦的嘈杂。
头灶师傅只瞟了窗外一眼,打下手的零杂却在传菜空隙问跑堂小二:“来得什么人?”
跑堂的小二哥神秘一笑:“大人物。”
零杂小工顿时眼睛一亮,信服的点点头。整个一醉居他最佩服的就是小二哥。小二哥鼻子一动就知道厨房烧的什么菜,耳朵一动就知道掌柜算盘拨的什么数。他记得每位熟客的口味喜好,张张嘴就能讨到赏钱。当然也能从毫无区别的号角鼓声中听出言外之意。
“呜呜呜!”
“咚咚咚!”
一醉居门外立着号角手,两侧架着重鼓。每有贵宾到来,门口的迎宾的大掌柜气出丹田,开口喊道:“建邺城,迟城主到!”
霎时间,号角呜咽,鼓声阵阵,声震云霄。有些人一听,便知道这气势胜过刚才。
李昭雪闻声往身后看去,只见一名女子阔步而来。她手持松纹古定剑,神色肃然端方,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度。她一进来,周围群雄簇拥过去。
扶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哼一声:“你认识她?”
李昭雪收回偷偷打量的目光,轻轻摇头道:“听我爹说起过。”她顿了顿又说:“我爹十分敬重建邺城迟岳迟太守,说他对天子尽忠,对百姓尽责。二十一里建邺城,二十一年秣陵牧,足以俯仰无愧。”
扶槐略一思索,说道:“我记得当时景家远盾海外,迟岳拒不随行,可是被称做逆臣之首,还排在君瀚府之前。你爹也不是老顽固嘛。”
李昭雪听她说自己父亲老顽固,顿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引客丫鬟领着两人到正厅,广陵城千帆堂堂主立即迎上来。此番设宴广陵城中,他也算半个东道主。千帆堂与诸宜宫生意来往密切,他也不避讳,颇为热情的将扶槐请入楼中。
李昭雪不过寻常百姓,对江湖知之甚少,之前从未听过扶槐之名。
诸宜宫从前是正儿八经的邪道魔宫,如今好些,但也实在不便明面提起。诸宜宫宫主的江湖地位,等闲江湖人不敢上前攀附。能与她比肩之人至少是一城之主,又多顾忌名望身份。
李昭雪见一路无人与扶槐攀谈,以为是诸宜宫不值一提,扶槐人缘又差。此刻见千帆堂堂主上前,颇为好奇,连忙竖起耳朵。
千帆堂与扶槐还未说几句,楼上走下一人,周围顿时喧哗起来:“月门主!”
月听筠微微颌首,沿着楼梯缓步而下。她一行一动,皆是风韵天成。开口声清言雅,带着些许江南的烟雨之气:“听筠见过诸位豪侠。今日得幸大家能来,我广陵城蓬荜生辉。大家切莫拘谨,只当自家。”
“月门主客气!”
“月门主今日格外好看啊。”
“胡说八道,月门主哪天不好看!”
月听筠浅浅一笑,目光流转,笑道:“你们再夸我也没用,我是来迎迟城主的。”
众人哄笑,迟否微微颌首,拾阶而上。
千帆堂堂主气得牙疼,广陵城什么时候变成她月听筠一家的!广陵城中,论财力千帆堂第一,论地盘彭世家最大。就是论声望,也还有广陵书院!
扶槐将一切静尽收眼底,只轻描淡写道:“名利名利,名在前,利在后。”
千帆堂堂主眼睛一亮,低声附和道:“您说的是。”虚名都是假的,利益才真。他可清楚的很,诸宜宫宫主的府邸前,晚上成群的耗子乱窜。
他目光鬼祟扫过四周,低声道:“宫主,这月听筠不会想投靠十二城盟吧?要不她干嘛下来迎接迟否。这位迟城主的声望可不比青飞疏低。”
扶槐轻描淡写道:“少胡说八道。”月听筠不是想,她是已经投靠十二城盟了。这一番作态,不过想试探试探你们几家罢了。
千帆堂堂主连忙闭口,躬身请她上楼。
扶槐心中,这场群雄宴不过是场热闹,否则她也不会带李昭雪来。
她捏着杯子,瞧了一眼李昭雪:“味道是差了些,不过可别饿肚子。”
李昭雪摇摇头,默默吃了一口菜。
不论是十二城盟还是景家,这次都给足了扶槐面子。她的食案位列左侧第一张,尤在武城城主之前。这个位置极为扎眼,以至于李昭雪有些坐立不安。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的扫过,让她浑身紧绷。她僵硬的咀嚼,拘谨的咽下。微微侧头,轻声对扶槐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她孩子气的话让扶槐忍俊不禁,她压着笑意,反问道:“是么?”
李昭雪神情显出一丝雀跃,干净明亮的眼底是与有荣焉的欢喜,她压低声音道:“建邺城的迟城主只坐到第五位,刚刚那位月门主在第二列。嗯,我没有瞧见景公子。”
她并不认识其他江湖豪杰,方才觉得两人极为气派。此刻见她们竟在扶槐之后,又惊讶又不解。
李昭雪顿了顿,往上座看去,有些难以置信的说:“你前面,就是东君。”
扶槐听她言下之意,竟然知道东君青飞疏。心中有些吃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说道:“我前面不是东君,是十二城盟盟主。”
李昭雪恍然大悟:“原来东君现在是盟主。”
扶槐不想理她,又吃了一杯酒。
上座右侧的万尊主缓缓起身:“今日可算武林盛事,老夫敬大家一杯。”
“敬万尊主!”
“自长安会盟起,二十年来,天下日渐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家蓁蓁向嵘,盛世将至,大家共饮一杯!”万尊主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眯眼抬起酒杯。
“太平好啊,老夫常对小辈说,太平啊,你们要珍惜,收敛性子。可说句实在的,老夫是个江湖人。人老了江湖不老,江湖不老,江湖人就不会老。我就常怀念年轻之时,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江湖人没那么心眼,没那么多规矩,前辈晚辈攀亲论故的。强者为尊,弱者谦卑,这就是江湖的道理。要不然大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什么?你比别人多吃三分苦,就比别人多享七分福!”
扶槐跟着众人举杯,敬了万尊主一杯。侧头见李昭雪咕噜一口气喝完,诧异笑道:“平日怎不见你这般豪爽。”
李昭雪被酒气呛得满脸透红,小声道:“这位万尊主说的真好,嗯,是最后一句讲得好。前面不对的,弱肉强食是天道而非人道,君子以人道立天地间。”
扶槐被她逗笑,心道:万老头子不过是给景家设套,一头老狐狸怎么会没心眼,他的心眼多得心都没了。这老东西惯来爱摆架子,这次亲至,只怕有深意。莫非传闻是真的?除了天书秘卷,什么能让他兴师动众而来。
难道他是景家的盟友?
扶槐凤眼微敛,望向上座。
万尊主双目精光内敛,样子如寻常乡下地主一般,可无人敢轻视。他端着酒杯笑盈盈的站着,满堂豪雄皆仰首。
“今日景家主设宴,老夫偏在这唠唠叨叨,想来讨人厌了。唉,我是真开心,今日不但见着从前的兄弟,还有小辈们。个个少年俊杰!江湖后浪推前浪啊,我三十岁才会一套拳法,东君如今已经是十二城盟盟主。你们再看看,君家小丫头今年才多大,这气派,比她老子也不差啊!”
扶槐勾唇一笑:来了。
君瀚府的底子,江湖上谁不知道。要不是有个迟岳,逆臣册上就是他家排第一。君烈为何不亲自来?大家心底多少都明白。
扶槐见对面席间一人站起,似寒枪伫立,端凝如山。
群侠皆暗暗心想:江湖人道君家姐弟,天禄石渠,今日一见,果实盛名之下无虚士。我家怎不曾生出如此后辈。
只听她不卑不亢,从容说道:“万尊主盛赞,晚辈愧不敢当。家父常言,前浪虽堕,曾有铺天之势。老凤声哑,不改岐山之音。纵有一日登高凌绝,亦是立于山岳之上!”
“好!”
扶槐见迟否出声,琢磨起十二城盟的态度。
建邺城主在江湖上声望极高,在十二城盟中仅次于盟主青飞疏。众人见她起身,纷纷揣测起来。
迟否抬起手中酒杯,对着众人一礼,仰头一口饮下。她一言未发,却叫厅中轰然一震,群雄纷纷举杯。
李昭雪几杯酒入腹中,如一团小火燃起。烧得脸上发烫,心里滚热。她大着胆子望向四周——武林豪杰云集于此,仿佛一个江湖在眼前。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江湖人。不分老少不论男女,他们都是这般意气风发。眼里透着亮光,身体里像藏着一只老虎一只豹子一柄剑一把刀一团火.....不像那些寻常百姓,总是低着头偻着背,好像身上时时刻刻压着千斤重担。
李昭雪伸手摸摸腰间的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一颤。由重到轻,如今也算得心应手,这种感觉正美妙。她感慨万千,忍不住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扶槐见迟否没开口,知道十二城盟要和稀泥。果不其然,青飞疏开口没两句就提到长安会盟,从庐巢大侠吴不用,说到如今太平盛世的不易。
景家家主含笑端坐着,不论江湖豪侠们说什么,都是一番怡然自若的模样。不用猜也知道,他定然早有一肚子锦绣腹稿。
牛鬼蛇神里放唱罢我又来,轮番登场好不热闹。扶槐似笑非笑的看着,偶尔抬杯,偶尔勾唇。敬酒来者不拒,试探一概不理。规规矩矩的吃酒,安安分分的做客。敛去诸宜宫宫主传闻中的桀骜不羁,她像是最安分的客人。
扶槐早料到这场酒宴将十分漫长,而且多半乏味。
唯一让她意外的是:李昭雪显得很喜欢。
那种喜欢昭然若现,与一群江湖人坐在一起,捧着酒杯听他们高谈阔论,吹嘘调侃。她依旧是平日文弱安静的模样,但眼底光芒四射。
扶槐晃晃酒杯,暗暗寻思,这难道就是李昭雪很快接受她的原因?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有颗向往江湖的心?
江湖有什么好。
江湖可不止豪情壮志,意气风发。更多的是刀光剑影你讹我诈,六亲不认骨肉相残......
扶槐低笑一声,将杯子的酒一饮而尽。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