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象牙箸与枪尖一碰,顿时回响连绵不绝。饶飞掌心一麻,立即收抢回护。枪尾横扫而过,登时一扇门扉“嘭”一声崩裂,木碎四飞,撒了一地。
那根象牙箸笔直插入青砖之中,筷尾轻颤。在饶飞与春鬼之间隔开一条界线。
萧清浅心知今夜多事,伸手拿起霜华剑,对着饶飞道:“他的命,留过今夜。”
言下之意,要保春鬼。至于日后如何,你们自行了断。
饶飞当然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走春鬼,让君瀚府的脸面往哪搁。他此番到来,正是要为明士拿下庐巢城,替君瀚府扩展势力,岂能随意退缩。
他抬眼见萧清浅怡然从容,显然并不在意他答复。饶飞心中狐疑不定:以自方十四人之力,未必不敌萧清浅,只弄得两败俱伤,岂不是便宜吴可堪。
正在饶飞焦灼之际,门外传来一声:“哎呀,可抓到那贼人?”
来人正是此地主人吴可堪。他带着家仆,气喘吁吁跑来。在外观摩片刻,见院中没了动静,以为大战结束,这才走近。
饶飞心道:来的正好。
他立即高声道:“吴城主来得及时,这小贼如何处置,还请你示意。”
吴可堪一听,不疑有他,挺着大肚子走进来。他见春鬼浑身是血半坐地上,周围众人警备,顿时来了精神,轻咳一声:“你这小贼,真是胆大包天。敢在本城主宴席上下毒,比不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说,是谁指使的!”
他倒是不傻,开口头件事情便是撇清自己的嫌疑。明士为城主之位而来,要是中毒死在他家,那真是有口说不清。
春鬼见萧清浅出手,顿时安心许多。他收钱领命前来刺杀明士,被诸宜宫的人搅局,本就在意料之外。只要留得性命回去,一切都能弥补。
吴可堪见他默不吱声,脸色一黑,扶着腰间长剑上前一步,呵斥道:“快说!只要你说出幕后真凶,本城主绕你一命。”
春鬼抬头盯着他,手突然探入怀中。
吴可堪怕他下毒,慌忙往后退去。一脚踩在碎木渣上,脚下一滑身体轰然歪倒。亏得他年少习武的底子还在,慌忙之中一把抓住雀舌枪尾。饶飞手腕一拉,勉强稳住吴可堪三百斤的身躯。
这意外几乎吸引所以人的目光,除了柔妹。落薰香是诸宜宫秘宝之一,号称透骨之香。用法奇特,一旦熏染,经久不散。柔妹鼻尖一嗅,便察觉左边气味浓重些。
她畏忌萧清浅武功,一直静候时机。此刻见状知机不可失,立刻脚步一闪,向着左偏房冲过去。
她欲动未动之际,呼吸略沉一拍。萧清浅已然察觉,霜华剑一扫,桌上那碟糖炒麻元飞射而出。江师兄浑然一惊,当即折扇一挥,上前格挡。
□□突起,吴可堪目瞪口呆。饶飞却是精神一震。当机立断,猛然从吴可堪手中抽出雀舌枪,枪尖一点,直往春鬼刺去。
圆滚滚的糖炒麻元油光四射,带着黏糊糊的糖迹,如利箭射出,封锁柔妹去路。江师兄实在不愿用折扇去碰。他迅速一手探出,抓住柔妹肩膀,猛然往后一拉,任由麻元扑空。右手一挥,纸扇气劲将瓷碟打飞。
糖炒麻元去势不减,直逼门口。饶飞听破空之声,只得弃下春鬼,转枪如轮,将糖炒麻元拍飞。顿时屋中麻元乱飞,众人纷纷避让。
萧清浅手腕一动,霜华鞘尾在桌上猛然一敲。桌上茶杯越空而起,与那只被江师兄打飞的瓷碟在空中猛地一撞。霎时间,瓷片乱飞,屋中如天女散花。
说书人大喝一声:“都别动!”
众人皆是机敏,察觉有异,纷纷站定不动。
白瓷如飞雪,青瓷似落叶。
直到碎瓷落地之后,室内依旧鸦雀无声。
江师兄看着眼前整齐罗列一排的瓷片。一端稳稳嵌入青砖,一端锋利的锐角在柔黄烛光下,折射出骇人的莹润光芒。
他毫不怀疑,如若胆敢越过。这些瓷片将如刀刃一般,瞬间刺穿自己的胸膛。
饶飞同样深信不疑,他黯然握抢退后一步,抬手屏退涌进来的君瀚府诸将。几人一间,也是无奈——沿着象牙箸形成半弧的青瓷碎片,像一道盾牌,将春鬼护在其后。
说书人摇着折扇转了一圈,啧啧赞道:“所谓翻云覆雨等闲间,大抵如此也!”
“正是!正是!”吴可堪挣扎从地上爬起来,煞白的脸瞬间满面红光,连连夸奖道,“女侠武艺绝伦,绝非等闲之人可比。这一招,就好比当年剑神他老人家当年,那个..一剑...二三...那...”
说书人听着着急,摇扇补道:“一剑千叶莲,半杯三春雨。”
吴可堪,头如点鼓,连连道:“是是,一剑千叶莲,三杯......”
“老爷!”
“饶偏将!”
门口接连响起喊声,小跑进来两人。
君瀚府校尉抱拳一礼,对着饶飞道:“报!明校尉已然醒来。”
吴家大管家也是满脸喜气:“老爷,明小爷醒过来啦!”说着瞥一眼饶飞,大声说:“明小爷说万万不可中计,这里面一定是有小人挑拨!”
吴可堪一听,心道这小子还算有脑瓜。他此刻感觉自己有萧清浅撑腰,底气十足对着饶飞扬扬下巴:“我这明侄儿,真是明事理。想来二叔二弟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江师兄与柔美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只要盯紧李昭雪,将消息送回去,就算大功告成。当下之际,唯有静观其变。
“诸位。”
萧清浅开口,众人皆是肃然一惊,连忙垂首聆听。
萧清浅目光扫过全场,心中拿定主意。她瞥了一眼说书人,说书人微张的嘴猛地合上。
见说书人闭嘴,萧清浅环顾众人,缓缓开口:“天色已晚,既然无事,大家还请早些歇息。”
她既开口,谁又敢留。
江师兄当机立断,抱扇拱手,桃花眼中温柔如水,含笑道:“美人善意,鄙人心领。这就回房歇息,美人也勿操劳。”
说罢,对着众人一一拱手行礼,与柔妹两人翩然而去。
饶飞心知无望,瞪了春鬼一眼,心道:萧清浅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我倒要看你出不出这院子!
他□□一挥,招了部曲就要离开,却听萧清浅轻声道:“还请饶偏将早早回房休息,免得我家仆从有事寻不到你。”
饶飞怒气腾得一下直冲脑门,恨不得立即回马一枪。亏得一旁有人拉住。他咬牙忍下,冷哼一声,疾步离去。
两拨人一走,小院顿时空荡许多。吴可堪看看萧清浅,见她姿容出尘,想她出手凌厉。心中顿时一颤,也不敢再啰嗦,说了几句客道话,带着仆从匆匆离开。
萧清浅目送他们离开,施施然落下。提起茶壶注水,就着秦孤桐的杯子饮了一口,淡然开口:“说吧。”
春鬼踉跄站起,依靠着门框。审视她半响,心道:到底是女子,出手凌厉却非嗜杀之人。何况有她刚刚之言,君瀚府的人断然不敢拦截。我今日将消息透露给她,换个活命机会,其余的日后再说。
他细长眉毛一敛,垂下眼皮看着面前青砖,直截了当道:“去年在石岩城扑空,今年年初听闻在洛阳出没过,后来往南边去。”
说书人捏了个甘草蜜饯扔进嘴里,嘟囔问道:“你们疯狗似的跟着人家做甚么?”
春鬼靠着破烂的门框,一脸木然答道:“不死狱接单,不死不休。”
萧清浅闻言皱眉,指尖轻点桌案,似在斟酌。时间流逝,屋中冷峻肃杀之气隐然蔓延。春鬼伤口血留过多,身子发冷。他盯着萧清浅,心口渐渐提起,手中淬毒蒺藜在指尖透着寒意。
片刻之后,萧清浅敛眸微盻,蹙眉望着他道:“这消息,可不值你一条命。”
春鬼见她不满,反而松了口气。后脊靠着门框低喘一声,沉声答道:“实在狱中规矩,任务信息,不得打探。譬如这次,我们只知目标和接头之处。”
此时夜深寂静,隐隐有巡夜人敲着梆子。
说书人侧耳探头一听,轻摇折扇叹气:“哎呀,子夜了呀,该睡咯。”
萧清浅勾唇,抬头极目望向星空。她含笑应了一句:“嗯,想来是问不出甚么。不过,所言真假不知。将你同伙叫来,我再问他一遍。”
春鬼思量,叫来夏鬼佐证,未尝不可。何况自己现在这副身体,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想到此处,伸手放在唇边。气流翻转,吹出暗号。这暗号是搭档之间互相约定,并不怕泄密。
三长一短之后他放下手,目光看着外面,似乎静候同伴到来。实则丝毫没有降低警惕,专注听着身后动静。不过只听到说书人打哈欠,吧嗒嘴。
院中杂乱一片,两个八角雕花宫灯也在打斗中摔坏,此刻一东一西在地上烧着,宛如两簇小篝火。风中蔓延着焦糊异味,还有极其轻微悉索声。
墙头黑影一闪,春鬼顿时一喜。他从未如此刻一般,觉得夏鬼面目可人。
春鬼见夏鬼伏在墙头,抬手上下一挥比了个手势,示意安全。便见夏鬼轻身跃下,落入院中。见他还活着,夏鬼眼带笑意走上前.....
春鬼心中松气,刚要迎上去,就夏鬼瞳仁猛然一敛!
一抹凉意从春鬼脖间拂过,恰如一点夜露凝冷,滴在心头,猝然惊起浑身寒战。
夏鬼见长剑如风而至,来不及思索,立即翻身后仰。霜华剑似乎早已预料,剑光宛如一弧月华,自然倾泻而下。
夏鬼手中匕首挥出,春鬼手中蒺藜射尽。
夜色静廖,萧清浅耳中却是万乐齐奏。蒺藜上□□的苦涩味,在她鼻端蔓延。她泰然自若的微微侧身,手掌一翻,指尖戳向夏鬼腕间脉门。夏鬼一惊,手腕扭转,匕首登时一歪,划向萧清浅袖口。
霜华剑剑刃一偏,向后横扫而过。并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淬毒蒺藜,只有剑锋划过空气,一声细尖的铮鸣。
——“铮!”
声音几不可闻,空气却为之一震!
春鬼临死一击的数十枚蒺藜,仿若遇到无形的阻拦,轻轻一抖,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说书人嚼着缠丝果子,踱步走出。瞧着地上两具尸体,叹了口气,折扇一挥指着春鬼鼻尖道:“亏得小生还出言提点,都说子夜子夜!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他说得痛心疾首,转头便喜逐颜开道:“殿下剑法已然返璞归真,咦,您怎么受伤了!”
萧清浅专注的挽起袖,免血迹沾染。看着伤口一点点愈合,终露出安心笑意。
说书人哗啦一声,收起折扇,笑道:“小生这就去唤君瀚府的人来,将此地收拾干净。”
萧清浅听说书人走来,泠然道:“不必了,让屋里人去。”
她抬眸冷视,吓得说书人赶紧咽下打趣的话,进屋叫出大钱一家。
小钱在屋里听得双眼发亮,此刻见地上两具尸体,顿时脸色煞白,死死抱着李昭雪。大钱把妻儿护在身后,哆哆嗦嗦道:“女...侠,我我,俺么.....”
李昭雪久经变故,胆色自然不比寻常。她神情镇定,抱拳深深一鞠,口中恭敬道:“多谢女侠援手,大恩大德,昭雪铭记于心。”
萧清浅沾了茶水,细细擦拭手上血迹,闻言淡然回复:“不必铭记,仇可以长,恩不宜久。能让扶槐用落薰香之人,必定有偿还之物。”
说书人双目一冷,却未说话。
萧清浅抬头侧目,似笑非笑的望他一眼。转而对着李昭雪说:“诸宜宫的人就守在屋外。”
李昭雪心中一叹,摸摸小钱的脑袋,温柔一笑。伸手拔下发间木簪,走到萧清浅身边,果断放在桌上。
萧清浅看也不看,对着说书人道:“去将君瀚府的人找来,将里外收拾干净。”
说书人撇撇嘴,推脱道:“我又不是君瀚府少帅,里面收拾干净也就罢,外面...人家岂会听我的。”
萧清浅面露不耐之色,点了点桌上的木簪。
说书人无奈,摇着扇子出门。
小钱见他离开,好奇探头看去。李昭雪连忙将她紧紧拦在怀中。她明白即将发生什么,说不上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畏惧这江湖、畏惧这些江湖人。
凉风卷地,孤灯夜长。听了半响草虫鸣,外面蓦然惊起打杀。小钱浑身一抖,趴在李昭雪怀中。
片刻,声响消。
饶飞带着两人进来,遥遥抱拳拱手。一言不发,拖着两具尸体离开。动手杀诸宜宫的人,他实在不情不愿。奈何说书人用不死狱杀手和幕后真凶姓名交易。
纵然知道与诸宜宫结下梁子,一旦对方知晓,难免麻烦。可是如今,庐巢城之事更为重要。
饶飞一离开,说书人便摇着扇子走进来。满面春风得意,拱手作揖:“小生幸不辱命,贼人已毙。自从之后,四位自由,千里山河任来去。”
大钱木愣愣的不知如何作答,小钱却是满脸惊喜,连蹦带跳的问道:“真的?真的?”
李昭雪连忙按住她,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大钱夫妻道:“大哥大嫂,我们走吧。”
“哦哦!”大钱连连应道,拉着媳妇就往外走。他虽然稀里糊涂不知这些江湖人搞什么,却明白躲的越远越好。
说书人见他们离开,转头对萧清浅笑道:“殿下,那东西可否赏给小人?”
萧清浅静静看着院中出入的吴家仆从,他们低头哈腰,轻手轻脚的收拾院子。
见她不置可否的模样,说书人顿时皱眉苦脸,无奈叹气道:“殿下真的一点亏也不肯吃呀。”说着折扇抖开,水墨扇面在桌上一拂而过。
萧清浅睫羽微动,垂眸扫了一眼桌面上泛黄的书卷。指尖一挑,展开细细看过。
“哎呀呀,殿下几时如此多疑?”说书人摇着折扇喟叹,“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生难免遇些挫折,殿下务必想开些。怒伤肝,思伤脾。想多了对身体不好。”
萧清浅视若不闻,收起书卷。将木簪掰开,取出细卷。一目扫过,记在心中,扬手抛给说书人,淡淡道:“滚吧。”
说书人怏怏一笑,握着纸片离开。
萧清浅缓步走到寝室前,缓缓推开门。房中不曾点灯,只有月光透窗而入。秦孤桐闭目沉睡,姽婳幽静。
徐徐上前,在床榻边坐下。萧清浅垂眸静静凝望着她。熟睡中的少女,阖上温柔深邃的星眸,英气眉眼柔软许多。毫无戒备的模样,更显的乖顺无辜,甚是可爱可怜。
萧清浅扬起唇角,眼中笑意渐浓,终忍不住悸动——
俯身轻轻一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