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人影瘦,窗外月华浓。
槅扇门上升起一道人影,影子摇曳,抑扬顿挫的咨嗟惋叹:“落魄江湖打秋风,无情故人拒开门...唉!说书人一声长叹。”
声音轻不可闻,却又言在耳边。萧清浅漫不经心的将桂花酥糖放回碟中。玉手纤纤,衬得洁白象箸隐隐发黄。她指尖一捻,投箸而出。
七寸六分的象箸如箭飞出。筷尾方平,斜边猛然撞上侧墙。借力反弹,直冲门边而去。筷头“啪”一声顶冲开门栓。
门扉“吱呀”一声。
一柄折扇抵着门边,轻轻推开些许。说书人提起青衫下摆,迈腿进来。站在门边拱手一礼,笑容可掬道:“江湖有缘,不曾想能在此见到您。咦,秦女侠呢?”
他见萧清浅端坐不语,霜华剑搁在桌上,却也不害怕,探头打量两眼,啧啧怪笑:“天下脏事多得是,你能遮几件?”
萧清浅不为所动,按捺杀意,淡淡回道:“天下恶人多得是,我能杀几人。”
说书人当然知她言下之意,可生来有张欠揍的贱嘴皮。顶着威胁之意,也要唠叨一二。他拱手作揖,一鞠到底,嬉笑道:“何止几人,您能杀好些人呢!只别杀小生就成。”
萧清浅知他秉性,瞥了一眼八宝避风伞灯,只闲闲道:“死前可要再说一两句?”
说书人偏身望去,并不见端倪。他摇摇折扇,露出夸张的惊叹:“弥赛亚殿下,你可是拯救世间的神,怎如今开口闭口就是杀人,莫不是堕入魔域?”
神?我不过是你们推上祭坛的祭品。
萧清浅暗笑一声,心中杀意升腾。她睫羽微垂,颜色浅淡的瞳色瞬间浓墨云聚,却尽数被遮掩。
说书人又去打量安灯,眼角余光瞥着她。
萧清浅勾唇轻笑,伸手一拨。
说书人见萧清浅将灯挂椅推来,不以为然。即便紧随其后又是一碟糕点、一双象牙箸,也是不惊不慌。他素来以身法绝伦自居,区区手段,岂能难住他!
呼吸之间,椅、碟、筷三件齐至。说书人面带笑意,身姿洒脱。右手腕抖,折扇开。左手探出,抬腿勾。
桃花流水扇面一托,盛着糖炒麻元碟子眼见就要稳稳落下。
就在此刻,说书人的脚尖搭上灯挂椅牙边。脚尖一挑,脚腕用力往身后勾去,只待转半个弧,他便能惬意坐下。与此同时,他左手指尖已然碰到象牙箸,只需拇指扣上,就能稳稳捏住!
白釉瓷碟轻轻落在扇面上,盘中糖炒麻元依着惯性往前滚去。说书人连忙将扇子顺势跟着向前,麻元在碟边一顿。眼看就要往盘中回滚,说书人突然眉头微蹙。
左脚上的灯挂椅两足拖过地面,在青砖间的缝隙上一磕!
椅子一歪,霎时间就要倒下。
说书人左手拇指一捏,顿觉不对!脸皮蓦然僵硬,面色瞬间凝重——
一双二根象牙箸同时射出,竟然一前一后。第二根象牙箸慢了半分,只差半寸距离,正好贴着他大拇指坠下!
椅、碟、筷三件齐至,各生意外。
说书人虽然不慌,左肩一塌,矮下半边身子去擒坠下的象牙箸。同时左脚脚尖一点,脚跟离地稳住重心。
“呵嗒。”
静室之内,突然一声轻响。
萧清浅抛出三物之后,欠身坐正,此刻目光正好看向说书人。只见他双手展开,一高一低,金鸡独立般站着,模样万分滑稽。
萧清浅神情淡然,微微颌首,似乎称赞。
说书人难得一言不发,脸色灰败宛如败北的斗鸡。他内力流转,伸手一挥,那糖炒麻元盘子与象牙箸扔回桌上。灯挂椅被劲气包裹,闷声稳稳砸在地上。
垂下双手,说书人慢慢右脚移脚,低头看去——
一根象牙箸静静躺着地上,正是萧清浅撞开门栓的那根。刚刚恰巧被说书人虚踩在脚下,那一瞬间不但发出“呵嗒”,还破他重心之稳。
高手对决,争毫厘之间,斗方寸之中。
萧清浅不动声色,然而高下已判,胜负已分。
灯烛荧煌,她微微扬起下颚。闲雅风秀之余,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可知,我当年为何不杀你?”
当年之事,历历在目。彼时,她欲逃离迦南殿,曾与说书人密谋。约定之日,却遭背叛,幸亏杀出一条血路。
说书人轻摇折扇,似乎回忆过往,怡然笑道:“那是殿下仁慈,顾念同窗习字之情。”
萧清浅含笑点头,两人仿佛故人重逢般闲话家常。谈及当年背叛,萧清浅依旧从容淡然,嘴角勾起,又问道:“那你可知,我今日为何不杀你。”
话音未落,她冷眸一敛,眼中红雾涌动!
说书人心头一颤,连退数步。折扇护在胸前,全身紧绷蓄势待发。静候片刻,见她不曾出手,方才略微安心,讪讪一笑。
萧清浅视若不闻,泰然自若。抬手取杯,茗了一口茶,悠然开口:“说吧。”
说书人一折再折,终没了气势。折扇轻敲掌心,自暴自弃道:“自教主归天,弥赛亚殿下你又离开。教中闹了许久,七耀群龙无首。小生天性散漫爱风流...咳,反正殿主弄得乌烟瘴气。他对教徒自称弥赛亚,插手七耀。如今教中里外,他一手独大。”
迦南,皈依之地,诸神之乡。
殿主,教主之下,主管教中杂务。
萧清浅虽不在意,仍觉不屑:“神之仆从,妄想指染王的权利。”
说书人以扇击掌,俯头顿足,长叹一声:“天降小人兮,无可奈何兮。”
萧清浅视若无睹,直言道:“你既叛教,何必贴金。”
说书人连忙摇头,神情肃穆,义正言辞道:“小生只是和殿下一般,仰慕故土风物,贪恋人间情谊。”
萧清浅上下打量他一眼:他现在的确很像一个汉人,言谈口音,发色瞳色,比自己还像。
萧清浅几乎遗传了母亲的一切,除了瞳色。她天生瞳眸极浅,半透的琥珀色,隐约可以看出她父亲的影子。那个异族的王,有一双醉人的眼和......
萧清浅心中一凛,不愿再想。
说书人摸摸鼻尖,纸扇一挥,怏怏笑道:“我这儿有一便宜买卖,想与殿下做来。一分本钱不需,您只挣不赔。”
萧清浅目光一扫,默不作声。她本以为是迦南来袭,怎料说书人却已然反叛。
她原想景家既来,迦南必然不远。如今局势诡异,她有意寻问近况。转念想到眼前之人,生性无常,喜恶多变,实非可信之人。既他开口,不如静观其变,再做对应。
说书人见她缄口不语,轻摇折扇,上前一步:“小生借死逃遁,实不愿惹是生非。怎生奈何菩萨心肠,瞧不得人受苦。半路捡了几人,可又身单力薄,故而想托您照顾一二。”
说书人说完,见萧清浅抬眸望向门外,连忙推门向外招呼道:“来来,进来说话。”
大钱刚刚将两个丫鬟拖到角落藏好,闻言连忙低低应了一声:“先生,我们这么弄法,城主知晓,非打死我们不可呀。”
说书人顿足扼腕,摇头晃脑连连说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哀其不幸呼,怒其不争也!”
他之乎者也绕口令一般,大钱一家茫然。李昭雪却是听得明白,顿时脸一僵,口气生硬道:“你这怎么说话呢?”
说书人闻言眼睛一亮,弯腰作揖道:“小生肚肠细,胸次狭,眼皮薄,局量窄,小姐勿怪。可如今不这么弄法,他还不知,咱们便死了。”
小钱连忙催促:“阿爹,我们先进去吧,昭雪姐姐不能吹冷风。”
大钱心中万分懊悔:怎鬼迷心窍,就跟着偷跑出来!在柴院里虽然漏风,好歹安安稳稳。如今可怎生收场啊!
他一抹额头汗珠,迈着步子进房。正愁眉苦脸,见着萧清浅,顿时一愣,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小钱搀扶着李昭雪进屋,也是惊诧。
说书人摇摇扇子,嬉笑道:“诸位,现如今,可安心。这位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此地是遮风避雨的道观佛堂。”
萧清浅青丝披肩,白衣如雪。坐在灯下,玉颜灿灿,眉眼生辉。最是那份从容不迫,如山如渊,如神袛俯视人间。
大钱与她目光一触,心头惶恐,不敢冒犯,连忙低下头。半信半疑中,正琢磨着要说话,就听萧清浅道:“出去。”
钱家几人脸色一变,齐齐望向说书人。说书人叹了口气,刚要开口相劝,突然眉头一挑,说道:“来了。”
嘈杂的脚步声渐近,说书人见萧清浅神情如故,折扇掩嘴,神神秘秘道:“当年太和宗给秦家半卷,秦一飞曾将部分赠给吴不用。”
萧清浅眼帘缓缓抬起,审视他一眼。少顷,淡淡开口道:“进左偏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