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在珠市口的大院处在一条长长的胡同前中部,围墙是深灰色的,沿边种着几棵小杨树。朝南开的院门高大宽敞,漆着大红的油漆,两边还挂着灯笼。大院中间是一个公共的水龙头,旁边摆着一盆精致的盆景,还有几把木椅子,三辆自行车,一些蜂窝煤,整体看下来井然有序。院子里空余的地方很大,是留着深秋的时候囤积过冬吃的大白菜、白萝卜的。
房屋坐落于东西北三个方向,西边儿的是叶家,和叶家对门的东边儿就是涤非家。
叶歧路和涤非初见面的时候互相都没啥好印象。毕竟十几岁的年纪,个个都是胡同大院里的混世魔王,一言不合就吐吐沫扬沙子骂街扯领子,恨不得像螃蟹似得横着招摇过市,用老人家的话讲就是“小二流子”。
不过,叶歧路虽然行为举止上有点不务正业,但事实上,他可是当时所在初中的名副其实的优等生,升国旗奏国歌的时候校长给戴大红花的那种。尤其数学和化学,还得过北京市中学生竞赛的名次。
这样的家伙太容易成为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而“别人家的孩子”无疑是同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加上叶歧路身长体硕,肤色偏白。最妙的是他那双单眼皮——简单连贯的弧线勾勒出的是少年逞能的冷漠与傲慢。再加上他总是穿的海魂衫,太有风骨了,太浑然天成了,太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了……
总结来说就是:太装逼了!
毫不夸张的说,那时候珠市口无数胡同里,年龄与叶歧路相仿的孩子都想抽他一顿败败火,只不过谁都没先挑这个头。
直到涤非终于“为人民除害”。
那天是个周五,叶歧路放学回家,自行车还没骑过珠市口路南的包子铺,就直接被来势汹汹的几个小子给堵了。
那时候的治安不比后来——老炮儿、顽主儿、胡同串子到处走,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而中学生三五成群互相推搡几下更是常见的剧情,除非是认识的人,不然真没人管这闲事儿。虽然路口不远处的东北角旁边,就是警察楼,但警察们想进出都得顺着梯子爬上爬下的——心情好的话就嚷嚷两声,心情不好的话连看都不想看他们这些“刁民”。
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叶歧路拉扯进胡同里了。
有一个瘦高的问叶歧路:“你小子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办’你么?”
叶歧路冷冷地打量他们一圈,接着冷笑一声。
“因为你们是傻逼。”他说。
听到这个回答其他人更加生气,倒是挑头的涤非笑了,但他说出的话显然没什么笑意了——
“意思是你小子还觉得自己倍儿牛的呗?”
“我牛不牛不知道,”叶歧路说,“但我知道你们是傻逼!看我不顺眼?要打我?行啊,你们打呗!再怎么打我,我还是那个你们需要仰望的叶歧路,而你们还是一群一无是处的垃圾!”
叶歧路将一无是处这四个字的重音咬得相当之狠!
“去你妈的,你这该死的小白脸儿!”有人骂了一句,与此同时,拳风呼啸着就奔向了叶歧路的小腹——他们这些人打架都是能打身体其他部位就不会打脸,否则不论谁挂着彩回去,对家长都不好交代。
叶歧路躲得过第一个拳头、第二个拳头,却躲不过第三个、第四个。
固然他也是胡同里茬架长大的,但架不住人家群殴他一个,没过几招就落了下风。
但叶歧路显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管多少人围殴他,他就逮住涤非不撒手,从头到尾只揍涤非一个人。
最后的战局显而易见,叶歧路被打的遍体鳞伤,而涤非也没捞到什么好处。
“臭小子,给我等着!”涤非咬牙切齿。
“甭跟这儿吓唬我,你丫算老几啊?”叶歧路浑身上下都是伤,扶着腰靠在胡同的砖瓦上疼得龇牙咧嘴,但口头上叫嚣的气焰不甘示弱。
涤非面目狰狞地指了指叶歧路。
从此之后,他们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今天你堵他,明天他堵你……
半年的时间,大架小架打了无数,流言蜚语越闹越大,到最后都会有胡同串子在包子铺门口准时蹲点——近距离、第一时间围观茬架,经常一边啃着包子一边高声叫好,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叶涤两家的大人当然早有耳闻,无奈的是叶歧路的爷爷奶奶管不了他。涤非的妈妈宠儿子宠到无法无天,嘴上虽然骂他,但涤非清楚地知道他妈连刀子嘴都算不上,豆腐心倒是如假包换,于是根本不把他妈的话当盘菜。
涤非倒是怕他老爸,但他爸常年在外地工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街坊邻居想挑事儿都不知道去哪说去。涤非妈呢,更是守口如瓶不告诉他爸,因为他妈怕涤非被吊起来打,所以涤非老爸是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
同一年冬天,88年的12月,叶歧路刚放学,天空就降下了大雪。
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很多,正值下班放学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自行车胎打滑,很容易引起连环的交通事故。
叶歧路的车速放的很慢,比平时晚半个多小时才到达珠市口的包子铺。
到地方叶歧路就停下了。
然后毫无例外的,又有人来堵他了。
不过从后面的结果来看,在这种天气里选择打架是一个超级错误的选择!
北京的冬天是很冷的,叶歧路骑了一路的车,手脚冻得快失去知觉。而那些在包子铺门口堵他的小子,也在飘着雪的寒冬中不知道等了多久,不见得比叶歧路好到哪里去。
而且雪天路滑,这是常识。
种种不确定的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容易发生不可控的意外事故——
例如,一个脚下拌蒜,脸上挂彩!
除了面子上不太好看,叶歧路并不担心因为挂彩,家里会鸡飞狗跳。他根本不怕他爷爷奶奶。
但无巧不成书,这一天,叶歧路的小姑叶纷飞正好来探望叶家二老。
叶纷飞见到脸上挂彩的叶歧路,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开始狠狠地打。
不论她脾气如何,到底是市里长大的北京大妞儿,连个农活都没做过一下还能指望她能有多大的力气?打在叶歧路身上说不疼是假的,但最多就是马马虎虎——以至于叶纷飞可以发誓——她甚至看到了叶歧路嘴角的偷笑。
就算再怎么“别人家的孩子”,叶歧路也是胡同大院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在当时十几岁的叛逆年纪,对于“如何气死家长”这方面,同样颇有心得。
气得叶纷飞把家伙事儿往叶歧路身上一摔,咬牙切齿地说:“行,上脸是吧?”接着她一把攥住叶歧路黑色棉衣的领口,将他拖到院子西南角,“今天晚上你就给我呆这儿罚站!晚饭你也甭吃了,老老实实地站一晚上!”
然后叶纷飞又气又恨地瞪了他一眼,进屋了。
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间院子里已经铺了一层雪了。
叶歧路裹紧了棉衣,又整理了下棉帽,目光朝东边儿一荡,正好就看到了涤非。
不知道什么时候街坊邻居全出来看热闹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全回屋了,就剩下涤非一个人扒着门外的厚门帘儿,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叶歧路面无表情地夹了涤非一眼。
没多久,涤非也回屋了。
叶奶奶出来看了叶歧路几次,不过都是站在门口偷偷看一眼,就立刻回屋了——估计是心疼孙子,根本不敢多看下去。
入夜后,三家的灯依次熄灭。叶家熄的最晚,但还是在叶歧路被冻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关了灯。
整个大院深陷于寂静的黑夜,叶歧路的耳边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就在叶家的灯熄灭之后大约半个小时,从东边儿的屋里头溜出来一个人影。
叶歧路一下子就精神了,但乌漆抹黑的,只得那人走近了,借着淡淡的月光才看清楚面容——
眼细鼻高,一字横眉。
正是涤非。
涤非走到和叶歧路差不多面对面的地方,小声问:“你不是真准备在这儿杵一夜吧?”
叶歧路没说话。
“说真的哥们儿,我早就觉得你丫是个人才——”涤非将声音压得更低,“少说我也堵了你半年了吧?换正常人早就改道儿了,也就你,跟个没事儿人似得,从不改道儿,就认准了路南包子铺那条,一条道儿跑到黑了。”——这段话说的很艺术很有技巧,只说他堵叶歧路的事儿,绝口不提叶歧路是怎么收拾他的,加上后面那几句,就给两个人的脸上都留着面子。
“你知道不,连包子铺的老板娘和门口卖炒辣螺蛳的都跟我打听你呢。说不少胡同串子为了看你在那地儿蹲点儿,给他们招了不少生意。”
叶歧路脸都冻僵了,想皱眉都皱不了,过了好几秒才说:“你到底要干嘛?”
涤非突然就笑了一下,这声笑音量不低,他自己都一激灵,于是笑声只短暂地持续了一秒,他就收回笑容,轻声说:“哥们儿,现在,我承认你牛逼。半年多了,咱和解呗,我请你喝豆汁儿!行不!”
叶歧路:“……”
万万没想到……
叶歧路不咸不淡地看着涤非,几分钟之后,他那有些干冷的声音随着雪花飘了起来,“再加两份儿炒肝儿。”
涤非一怔。
接着两个大男孩不约而同地轻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你真杵一晚上?那不用等天亮你就成尸体了。”涤非说。
叶歧路无可奈何地抿了下唇角。
涤非也发愁了,突然之间灵关一闪,他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今儿东四隆福大厦顶层有一家迪斯科开业,前一阵子达哥送了我两张入场券,不如我们去刷夜啊?”
“这么晚了,早没公交了啊。”叶歧路比较现实。
“骑自行车啊,到东四也就半个小时,走,说走咱就走!”
叶歧路拉住涤非,“刷夜的代价是巨大的,我看你老子也在家呢,你就不怕明儿回来他抽死你?”
涤非笑了,实话实说,“怕,相当怕。”
几秒钟后,叶歧路忍不住绽放了一个笑容,斩钉截铁的一个字:“走!”
叶歧路是在易云舒家下面的三楼平台碰到左珊的。
左珊手里拎着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满了绷带之类的东西。
看来当时两个人吵的挺激烈,但冷静下来之后,左珊还是去买了这些东西来探望易云舒——叶歧路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联系到之后易云舒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微微地笑了笑,“我们能谈谈吗?”
左珊很容易就地了解到了对方微笑中潜藏的含义: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易云舒都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也可以解读为,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杯水车薪而已,何必多此一举呢?
“好啊。”左珊默默将那袋医用品放到了一个角落里,对叶歧路展开了一个绝美的笑颜,“我们去什刹海那边儿走走吧——”
伴随着清脆的虫鸣声,一阵微风吹向小路两旁成排的柳树,枝繁叶茂的柳枝左右晃动的幅度十分迷人,如繁星般的柳絮在阳光下险些闪出光芒。
叶歧路和左珊没有为这美丽的景色顿足,而是沿着什刹海的岸边,各怀心事地慢慢行走。
“也许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随便走走了。”叶歧路耐人寻味的一字一句,“你会红,会变得很红很红。”
左珊看向叶歧路,笑得很温和,“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红?”
“不是我觉得,是所有人都会这么觉得,当然前提那人不是瞎子。”叶歧路似笑非笑地说,“因为你很美,特美。”
左珊哈哈大笑起来,“美不代表会成功,成功也不仅仅是因为美丽。外貌是父母的恩赐,它只能证明你父母很成功,然而却跟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所以这就是你要去香港的原因?”叶歧路问。
左珊模棱两可的回答,“用不了几年。”
叶歧路没听明白。
“盛极而衰。”左珊说,“这是人类社会乃至自然界的一个必然规律——香港影坛也不能例外。”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叶歧路面不改色地微笑,“你相信‘触底反弹’吗?”
左珊半开玩笑地说:“这个说法儿我倒是保留意见——毕竟有一种东西叫做无底洞——很多事儿是没有底的,甚至你觉得那已经是最差了,但现实还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儿。”
叶歧路敛了笑容的同时停下脚步,“就像易云舒追你?”
“——就像很多人追我。”左珊不动声色地修改了叶歧路的说法,“用什么证明我在这世上存活的意义?爱情吗?男人吗?”她突然笑了起来,弯起食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了一下叶歧路的脑门,“唯有成功,唯有荣光——为此可以赌上一切。”
叶歧路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沉默。
作为优等生的身份从小活到大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生活是为了什么?学习又是为了什么?
那仅仅是因为活着所以生活,因为应该学习所以学习。
甚至他喜欢左珊,也是因为她的美扣了他的心弦。
正如易云舒所说,他不了解她,一点都不。
“我只是暂时离开了北京,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左珊笑道,“我们还是有很多机会在一起玩儿啊,你也可以努力学习,直接考来香港的大学,那么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玩儿了哦~”
叶歧路笑了起来,“就怕到时候分数儿够了,但还是去不了呢。”他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香港什么时候才能回归?”
“大概,香港回归的时候就是那边儿影坛衰退之时呢?”
左珊说完,与叶歧路相视一笑,肩并肩远眺什刹海——眼前都是有关未来的一切。
微风拂过,吹起了左珊的披肩长发。
——这看起来很是和谐唯美的一幕,一帧不差的落进楼上阳台边抽烟人的眼中。
半个下午的时间,叶歧路和左珊聊了很多,也重新认识了这个因为美貌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女孩。
待到夕阳西下,两人还在谈天说地,从远处传来的一阵熟悉的笑声,让他们回归到了现实——
“歧路!”涤非在老远处就冲叶歧路摆手,“以后你不能一声儿没有就跑了,可吓菜我了。”
除了涤非还有顾小白等几个人。
等到他们走近了,顾小白直接将手中的烤炉往地上一摔,往楼上瞟了一眼过后,转而看向有说有笑的叶歧路和左珊,气不打一处来地指着他们:“你们两个能不能稍微要点儿脸?行,这摊儿不算叶歧路,就单说你——左珊,你丫知不知道云舒就在上面儿?非得伤口上撒把盐才行?”
“我没有!”左珊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丫也甭搁这儿装云舒的好哥们儿了——你要是真在乎他,也不会背着他搞那些见不得人的屁事儿,还用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你掀个底儿掉吗?大家互相给个台阶儿下,就此打住吧。”
顾小白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叶歧路看向涤非,对方也一脸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如果他们还没办法从左珊和顾小白的对话中读出信息量,那真是白活了这么大了。
叶歧路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白天顾小白在迪斯科的那一幕。
传说中玩摇滚的都没什么节操,对待女人这方面都倍儿坏,难道说……?
卫武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提着的肉和菜,顺便为了缓和尴尬的氛围,“我上楼去把云舒叫下来烤肉吧?”
“烤个屁!左小诗你这吃里扒外的货,咱俩儿没完。”顾小白骂完,一把扯过卫武和涤非手中的肉菜和木炭,往地上一扔,又拽着他们离开了。
左珊脸上波澜不惊,好像对顾小白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好整以暇地对叶歧路说:“我也走了,晚上还有些工作上的事儿要处理,拜了,回头见。”
几分钟之内,人来,人走。
叶歧路将烤炉拿到路边放好,从地上捡起那几袋子食材——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这么浪费食物啊……
不过他也不能把这么多菜拎回家,随便送给哪个路人也不太对劲,于是目前来看最正确也是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拿到易云舒家去。
走到四楼的时候,叶歧路就能听到一阵吉他声了——只是轻柔的弹奏,却充满了无限的忧伤和惆怅。
叶歧路不是那种打扰别人创作或者发泄情绪的没眼力价儿人,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呢,就发现了一道门缝儿——其实门根本没关——易云舒好像知道会有人上来一样。
叶歧路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