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交通事故对于社会来说,兹事体大、不容忽视。因为这不仅仅是一起车祸,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一场连环车祸。
瘾君子、吸毒者——这才是问题的重中之重。
大年初一的早晨,生物钟让叶歧路准时在六点清醒了过来。
他裹着棉被坐在床上,透过挂霜的玻璃可以看出天空又降下了大雪。
叶歧路穿好衣服去到大屋,他的爷爷奶奶早已起床了,老两口盘坐在床上吃着五香花生。
“爷爷奶奶过年好!”叶歧路磕头拜年。
“哎~”老两口看到孙子满心欢喜,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
叶奶奶从匣子里拿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大钞塞给叶歧路,笑眯眯地说:“爷爷奶奶早给你准备好啦。”
叶歧路笑着接过:“谢谢爷爷奶奶。”
“饿了吧?”叶奶奶搓着叶歧路的手,“奶奶给你做饭去啊~”
说着叶奶奶就下地去厨房了。
叶歧路坐到奶奶刚才坐过的地方,顺手将放在小桌上的收音机按开来——
现在的时间段是新闻时分。
开场播音员就配合着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的背景音乐恭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然后开始了新闻播报。
叶歧路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默默聆听。
直到那个播音员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着:
“下面播报下一条新闻,昨夜11:46分,西二环阜成门桥下主路由南向北方向,发生一起重大的连环车祸,致5人死亡,数十人受伤。其中3名死者为北京著名摇滚乐队‘满级乐队’成员,下面请听详细报道——”
叶歧路这才知道原来那三位是M-ax乐队的。
他对这个乐队耳熟能详,那会儿全国最红的摇滚人是方晓,至于摇滚乐队,那与方晓差之十万八千里。
小有名气的只有M-ax,也称满级乐队。
放在之前,叶歧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满级乐队和瘾君子挂上钩的。
吃完早饭,叶歧路去了涤非家,给涤父涤母拜年。
和大人说了一会儿话,涤非就被叶歧路拉到一边儿去了。
“今儿早你看电视了没?”涤非小声嘀咕,“新闻将昨儿的事儿都给曝光了。”
叶歧路说:“我没看电视,但听了收音机。”
涤非偷瞄了他父母一眼——他们正在和面准备包饺子——他又将叶歧路往角落里拉了一把,更加小声地说:“依我看小白他们这次是一准儿要吃挂落儿了,这次社会影响太大了,看着吧,立马儿就传开,‘摇滚等于毒窝’一旦被大众扣上,那不仅是他们乐队,而是整个摇滚圈儿都要来一场大动荡。”
“满级乐队全队都吸粉儿吗?”叶歧路问。
“应该只有主唱海荣。”涤非由衷地概叹,“一个人犯错,打翻了一船的人。”
一个念头在叶歧路的脑海中转了几转,他突然问了一句:“你相信他们吗?”——“他们”当然是指秘密乐队。
“歧路,我跟你说实话,原本我是信的。小白这个人吧,说好听的是复杂了点儿,说难听的就是心机,尽管他和我之前的感情是杠杠的,可他太没有底线了,我很难相信他在这方面的说辞——”涤非话锋一转,“但是小五在啊,小五是个实在孩子,他不是不能,而是绝对不敢碰那些玩意儿的,可话赶到这儿,如果小白诚心的话,那么小五会被小白骗的团团转,所以——”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涤母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正在往铝制饭盒中摆放刚包好的饺子,“你俩儿在那嘀嘀咕咕什么的呢?歧路啊,你带一些回去,让你爷爷奶奶就别包了,怪麻烦的。”
“你看这饺子歪的。”涤父在旁边说,“码齐整点儿。”
“哎,来了——”叶歧路大声应着,转而又将声音压致微不可察,简短有力地说了两个字:“我信。”
涤非一脸不明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叶歧路为什么会没头没脑的来一句“我信”。
从初二到初六,一连五天,叶歧路都没有得到任何有关车祸事件的新进展。
以前涤非总说他消息闭塞。其实归根结底在于叶歧路太过于学校家里两点一线,很少和社会的人士接触,他的信息获取渠道基本上只有涤非一个人。
直到大年初七,叶歧路才知道了最新的情况。
那天一大早,天尚未亮。
叶歧路穿着棉衣棉鞋外出晨跑。
刚跑出胡同口,就看到一辆面包车前站着几个男人,清一色的长款黑大衣,看样子他们正准备上车。
其中一个人转脖子的时候正好发现了叶歧路。
那人随口打招呼:“叶歧路。”
叶歧路的名字一出来,其他人顿时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回头一望。
老何、徐达、赵志东这三个人他认识,其他四个人他就没见过了。
叶歧路停下了脚步,礼貌且略微疏远的微笑:“过年好。”
刚刚叫叶歧路名字的是徐达,他听到叶歧路的拜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没什么情绪地说:“这个年是难好了。”
“歧路?”坐在副驾驶位的老何降下车窗,微微一怔的同时冒出个念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叶歧路其实大概猜测出了他们这群人此行的目的了,但他还是稍稍装了一下傻,“去哪儿?”
老何耸了一下肩,“如果你喜欢,可以叫它为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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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盘旋的白雪洋洋洒洒,落在皮肤上有一些冰凉,转瞬间却又化掉了。
就像有些人的生命——
一闪而过的火花。
那是一次开天辟地的追悼会。
少说也有几百号人,他们有的长发飞扬,有的满头发蜡,甚至还有剃了秃头的……只是无一例外,每一张年轻倔强的脸上都写满了忧伤。
叶歧路跟在老何的身后有些震惊——原来北京已经有这么多的摇滚青年,再也不是摇滚乐队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的年代了。
叶歧路旁边有几个男生,年纪估计与他差不多,他听到他们的轻声交谈。
只需两个字,叶歧路就能听出来他们不是北京人。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男生来自西安,是特意为了送M-ax乐队赶来北京的。
第一次,中国的摇滚乐力量得到了集中。
却是为了追悼逝去的三条生命。
现场没有一朵纸花、一张纸钱、一个纸扎,也没有写着大字的黑白挽联,更没有肝肠寸断的哀乐。
有的只是冬日里绽放的最艳丽的鲜花,逝者们生前最爱的吉他贝斯鼓槌,和一群朝气蓬勃的人们。
以及环绕在所有人耳边的,M-ax乐队最经典的歌曲《Ineversaygoodbye》。
到达最终目的地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景象,叶歧路出乎意料地眨眨眼。
一幅火红色的大布帘用木架竖在那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大小小的签名。
据说这是M-ax乐队唯一的幸存者,吉他手邱嘉蓝为队友们准备的最后的礼物。
——所有人请与我一起见证,他们曾经来过。
叶歧路走到那幅布帘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的字迹他实在太熟悉了,说不定一切会在这幅代表悼念的布帘上,公布答案。
叶歧路仔细寻找着——
这个不是……
那个不是……
不是……
全都不是!
“叶歧路?”一个声音从身后毫无征兆地传来。
叶歧路听到叫声,将注意力从这些名字上移除,他回过身,就看到了同样一身黑的顾小白和易云舒。
“呵。还真是你啊。”顾小白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碟片,“你丫是怎么混进来的?”
“请注意一下您的措辞。”叶歧路看似不经意地回了一句,“我是大大方方的来。”
顾小白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反正追悼,想来就来咯~”
叶歧路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小白。
顾小白旁边的易云舒静静地、一错不错地注视叶歧路。
等到叶歧路将视线从顾小白的脸上挪到了易云舒的——
易云舒扫了下那幅红布,只一眼,他就又看向叶歧路——微微皱起眉头的同时,唇角带着丝丝的笑容,二者不那么巧妙的化合反应成了一个略显奇怪的表情。
顾小白偷偷夹了叶歧路一眼,对身旁的易云舒说:“我们进去吧。”
“算了。”易云舒平铺直叙,“你把东西转交给嘉蓝,今儿他大概不是很想见到我吧,没必要平白无故的添堵。”
顾小白想了想,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下手中的碟,“行,就这样儿。”
说完,顾小白自顾自离开了这里,往大厅里去了。
叶歧路对易云舒点了下头,准备去找老何他们。
与易云舒擦身而过的时候,叶歧路没想到对方会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叶歧路看了一眼自己的臂弯处,用眼角略略朝上斜了下,冷漠地问:“干什么?”
易云舒挑了下眉尾,脸上又挂上他那个标准的高傲神态,“我们去吃个饭吧。”
叶歧路的眉心再次皱起。
这是邀请别人时应该有的姿态吗?——叶歧路不仅脑子中这么想,嘴上也这么说了。
易云舒耸了耸肩,显然没放在心上,“我只是想换个场子。”
老实说,某种意义上,易云舒的想法和叶歧路不谋而合。
他去找老何就是为了告别的。
如此,两个人就近找了一家小餐馆。
叶歧路早晨就没吃饭,肚子早空空如也了。
饭菜一端上桌,他也没跟易云舒客气,端起饭碗大口吃了起来。
易云舒与叶歧路对桌而坐,全程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只有酒杯被频频的拿起落下。
叶歧路快速地吃完一碗白米饭,桌子上也已经堆了六七个空酒瓶了。
易云舒一只手搭在桌边,指尖上燃着香烟,另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提起酒杯,再闭着眼睛倒进嘴里。
叶歧路一动不动地看着易云舒。
易云舒喝完了那杯酒,也注意到了叶歧路——只见他的喉结在喉咙间轻轻一滚,然后迷迷糊糊地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叶歧路愣了两秒,赶紧放下碗筷,伸手去抢易云舒的酒杯,“你他妈别喝了。”
不知道易云舒的酒品怎么样啊!
易云舒不满地和叶歧路抢起酒杯,只不过这会儿他手上没什么力气,叶歧路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酒杯给没收了。
易云舒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伸出手,压住桌上的一盆蛋汤,拇指和中指捏着香烟悬在上方,黏黏糊糊地说,“我亲眼看到他们……就像这样——”
他动了动食指弹了一下,烟灰从烟支上簌簌飘落到蛋汤上,“——没了。”
“小骏带我玩摇滚,结果他没了……”易云舒打了个嗝,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叶歧路目光一抖。
易云舒慢悠悠地绕过饭桌,一屁股坐到叶歧路旁边那张空白的椅子上。
叶歧路侧头,对方已经凑了过来,一口浊烟全喷他脸上了。
叶歧路正要咳嗽,易云舒拉住他,压到几不可闻的音量,尾音拖得长长的:
“我能不能躺你腿上——”
叶歧路觉得自己直接将咳嗽给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