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加重了呼吸,每一次呼气和吐气的过程,他的气管里都传出飘风吹过破布般的声音。在那之后他又咳嗽了几次,每次都会从嘴里突出鲜血,无法发声。
在没有任何素材可以制作敷药的眼下,就是通过观察魔力的流动从而推断伤情的做法也不适用于昆。虽然伊斯塔在第一时间运用自己习得的全部知识,勉强召唤出了具有一定治愈能力的精灵为昆治疗身体,但效果甚微。这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身体,即使伊斯塔制作的灵药能够做到起死回生的效果,但精灵治愈伤病的原理却与之迥异。
精灵会通过魔力连接的方式,用自己的魔力驱动伤者体内的魔力从而达到治愈伤势的目的,但昆的体内却没有魔力。在无计可施的当下,这已经是伊斯塔能够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少女被急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的头抵在昆的肩膀旁,膝盖跪在湿冷的地面上,低声啜泣。那样子是个人见了都会心疼,连最擅长带跑气氛的彼得沃尔都只是愣在原地,痴痴的说不出话来。
“抱歉,他会伤成这样我也负有责任。如果由我先打头阵的话,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相比之前滑溜溜的语气,巴克的态度明显收拢了很多,他的嘴里终于跑出了一丝后青年阶段的大叔该有的担当。
他说的没错,如果一开始就由擅用弓箭的他先手诱敌的话,他们遭受的风险应该会相对小一些。一来是远程兵器与生俱来的距离优势,这会让他们有更充分的反应时间躲避野兽的反击。二来是对昆而言,趁着野兽反击巴克的瞬间,他也能寻找更有利的位置发动攻击。
但总的来说,两人那时谁都没有马上退缩的意思,至少在杀不死怪物的情况下,也是首先想着尽可能多的对野兽造成伤害,这才让他们被怪物具有的前所未见的特性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有点像那些被淹死的人,却大多是会游泳的家伙。当两个资历不凡的老猎人强强联手的时候,反而会诱使他们做出更激进的判断。如果换成其它的灾兽,这样的决定或许能达到“1加1大于2”的效果,可十分不巧的是,这次的对手又偏偏是那种“短小精悍”的类型,再加上情报不足,更是棘手得很。
“再这样下去,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天已经黑了。”彼得沃尔失意的望着黑沉的天空,语气有些落寞。
搞不好他们已经输掉了这场决斗,再加上昆不容乐观的现状,彼得沃尔和曼凯可能将不得不面对人财两空的糟糕结局。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确保昆的安全,他又在咳血了。
“呼,这下可就麻烦了。一旦到了晚上,人类和野兽的感官差距会一下拉开数个级别,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也不再是万无一失的选择了,而且……”
巴克叹了一口气,他看着之前风吹来的方向:没有一点儿声音。
“风停了,再加上他咳出的血溢出的血腥味……我们必须动身了,越快越好。”
曼凯咬着牙,嘎吱作响。如果现在回去的话,败面无疑压倒了他们的赢面,换做是谁都会不甘心,但他全部的理智都在抑制他的冲动。毕竟面前的三人可是为了帮他才会出现在这里的啊!现在替他分担的人已经负伤倒地,而弱小怯懦的他却只能站在原地,因为恐惧而颤抖着。
太丢人了!实在太丢人了!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小便是头等的大罪。现在的曼凯无疑比任何人都能深切的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
他走到最前面,轻轻拍了下伊斯塔的肩膀:“只要回到镇里就有办法了,对吗?”
伊斯塔回头看向曼凯,那是从未在青年脸上出现过的神情:没有一丝一离的犹豫,是溢出沉稳的果断,仿佛一瞬间换了一个人似的。
伊斯塔微微点了点头:“只要镇子里有材料的话,我一定能治愈昆先生。只是……”说到这儿,她的话音很明显顿了一下,视线随即从曼凯的脸上挪开。
曼凯当然知道少女在担心什么,只是她的善良就像尖锐细腻的针尖,扎在曼凯的心中,愧疚的苦涩味道随即弥漫开来。
“伊斯塔小姐,没有什么是比近在咫尺的安危更重要的,其它事情等回到镇子后再讨论也不迟。”他扶起昆,态度坚定。彼得沃尔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人命关天。没有东西能比这个更重要,况且在镇子竟附近出现了这种东西,不把情报带回去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比起曼凯背负的东西,彼得沃尔作为年长者自然知道其中的轻重,在意见上很快就取得了统一。
巴克见曼凯搀扶昆的模样有些力不从心,这么一想,他在之前的狩猎中也消耗了不少体力。以青年的身体来说,也差不多到了剧烈活动的极限了。
“还是我来吧,你和那个毛茸茸的大叔跟在小小姐的后面就行了,这样赶路的速度也会快一点。”
在肩膀接过昆上半身的重量后,巴克用眼角的余光督了眼昆。团子大小的精灵吸附在男人的胸口闪烁着绿色的荧光,不知是它的治疗起了效果还是昆依靠自己的意志,从朦胧恍惚的边缘找回了一丝自我。无论如何,他原先那紊乱的气息比起刚才确实有所好转。
接下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要看昆自己的造化了。
……
“你应该发现了吧?你把自己藏在这个‘意识深处世界’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空洞的阶梯教室里传来女生透彻的声音,她坐在第五排,正是面对大黑板和投影屏的位置。昆坐在第七排的边缘,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教室里除了他俩以外空无一人。昆知道,这里不是现实,而是深藏在自己潜意识里的记忆残片构成的虚构世界,当然那个披散着金色头发背影也不会是自己的未婚妻——露米娅·莱茵。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亲爱的。虽然我不讨厌在这里和你见面,但你能来到这里,就说明你又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了吧?你曾活在臃肿不堪的复杂社会中,潜意识被社会的声音、常识,和身心的疲劳压抑着。而现在,你的精神摆脱了身体的控制,所以你来到了这里。”
昆依旧保持沉默,他知道的,露米娅的幻影诉说的一切他全都知道。无论是这个道理本身还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全都知道。
应该说,这里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事物存在。教授讲课的教室和露米娅的背影,全部是他自己的意识捏造出的影像,但这其中还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中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物感”。确实有什么东西寄宿在自己的意识里,这种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像是一双半开半合的朦胧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露米娅的幻影有了动静,她合上摊开的笔记本,放下了手中的签字笔,缓缓站起身来。
“我们相识,已经是第八年了吧,昆?”
第八年?这个数字是怎么得出来的?听到这里,昆平静的心情忽然颤动了一下,他迅速站起身,凝视那个背影的眼神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果然,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意识里寄宿着。这不单单是身体虚弱的我在脑海里自导自演的场景,而是的的确确有某种外力在构筑这种像‘跑马灯’一样的形式。你,不单纯是我的意识创造出来的影像吧?”
从八年前,自己在黑岩山深处的沟壑里醒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了。
第三次身临其境地接触自己意识中这个“幻想”的露米娅,昆开始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本质绝不像是睡梦中的故人这么简单。
“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不公平?什么的……不公平?
那幻影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就让昆彻底愣住了,完完全全的意味不明。可他刚想问出声,幻影又接着说了下去:“因为两个世界犯下的低级失误,而把所有负担都丢在了渺小的生命个体上……昆,你觉得这公平吗?”
幻影面向昆转过身,他惊讶地看着那幻影用露米娅的脸和蓝色的眼睛留下两道泪痕。
“这公平吗?将你们粗暴地拆开,却又不负任何责任。在你们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未来如何,你们的命运至少是平等的。但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彼世界’的外人,永远的外人,连构成形式都迥然不同……被人们称为‘扎格’的来者,被原本的命运抛弃,疲于奔命。这不公平!你应该和这个孩子一起,在自己的世界里迎接各自的命运,而不是被放逐到这边。”
她在哭,替昆哭泣着。他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当然也不能理解那个幻影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对昆而言,追寻露米娅的执念从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了他活下去的动力,无论结果如何,露米娅是生是死,都不再是驱动他行为的全部了。
甚至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甚至有满足于现状的感觉,像这样“找着‘借口’漫无目的地继续走下去,也无常不可”的想法,也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脑袋里,他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只是和其他笨蛋一样,迷迷糊糊地活着而已。
但现在,实在太不一样。他听见自己意识中的“异物”正为自己的处境而哭泣,向他自己诉说着自己的“可怜”,向他自己抱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公平对待”。
“她”是谁?“她”想表达什么?“她”的所作所为对自己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问题充斥了昆的脑海,他只是呆呆地与“她”落寞的双眼对视着,脸颊上挂着泪痕。
“你,到底是谁?”
他抛出了象征一切疑问源头的终极问题,但“她”只是微微动了几下嘴唇,却并没有说出声。
昆张大了眼睛,看着“她”最后的唇形。在迷离的气氛中,他在现实中的眼睛缓缓张开,但他却忘不了最后在心中解析出的那个扑朔迷离的词。
……守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