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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终曲:死去的神灵(1 / 1)

她走进无尽殿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能被称为“废墟”:高大的科林斯柱残缺站立,曾经精美的纹饰成了模糊的截面;地板破碎,天顶倒塌,那些精美的绘画碎裂成无数石块,凌乱地倒在地上。

殿堂外曾是深邃的星空,现在只有灰蒙蒙一片;既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

苍凉的废墟中,唯一屹立的是王座:无数碎石堆砌出的制高点,石雕的座椅庄严站立。

奥威尔坐在那里。

现在,他既不是西王母的样子,也不是紫色西装的小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像一个铠甲齐全的战士,然后像一个披金戴银的国王,之后又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神祇,身着白色的亚麻长袍,金色的长发上戴着橄榄叶编成的桂冠。

神没有固定的形象,正如他没有固定的名字;众神之名为其名,众神之像为其像。

每一个形象都丰满、完美,然后在明月的凝视中,他逐渐血肉消融;肌体开始腐烂,惨白的骨头上生出蛆虫。

他完美的面容——一半完美,一半腐朽;他用这张面容凝望虚无的远方,像是在凝望他曾经历的每一个过去的瞬间。

他在念一首诗。

“白昼之初是我,最后的来者是我……”

他总是在念诗。

“……我向远方走去,远方依旧为远方。

我不会抵达。

然而我能照亮。

我便是远方……”

缥缈的音乐一直在回荡,像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圣歌,轻柔地漂浮在荒芜的神殿中。

仿佛有声音在合着音乐吟唱,但再仔细听的话,又只有那纯净渺然的音乐,缓缓散落如阳光中飘零的花瓣。

“……我宣告‘拒绝’之洪水的来临;

我宣告‘拒绝’之世纪的开创……”

从神殿上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缕阳光,真实地落在神灵身上。

他的长发成了雾一般的淡金色;透明的泪水从他完好和腐朽的眼里同时流出。

但他的神情是平静的。

极度的平静,极度的安详。

“……我书写岁月的符咒,我打破时间的计时器。

我在我的距离中种植肢体,

任由远方引导我何从何去。

他缓缓看向明月;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正在死亡的神灵看着她。

“沙玛什的女儿,你回来做什么呢?”

“我来还你东西。

她飘了过去,来到那石块堆积的小山顶点,把一个很小的太阳放在神灵的膝盖上,又退后几步打量,说:“当个热水袋还不错?”

小小的太阳静静漂浮,在神灵掌间的方寸之地散布微弱却稳定的光热。

神灵轻轻抚摸过阳光表面,然后抬起手,将太阳送入那一缕阳光之中。

神仰望着阳光;光落入他的眼里。

他的眼睛曾注视过亿万星辰。

“沙玛什是我最喜欢的神灵。

”他轻声说,“但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拥有‘最喜欢’的东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失去了神格。

——真正的神灵,没有自己的意志和感情。

“你和沙玛什很像。

空旷的神殿,荒凉的神殿;曾经光荣的神灵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这里荡出遥远的回音。

明月摇摇头,转过身,打算离开这里。

“沙玛什的女儿,你对世界产生迷惑了吗?”

身后的神灵,突然问出了语焉不详的问题。

“你对所有你为之付出过生命的世界,感到后悔了吗?”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已经察觉到了。

”神灵的目光安静地注视她,“所有你经历过的世界,都是你诞生的世界的衍生品。

“都是你的世界的人们……所幻想出的产物。

“是更低维的世界。

为什么能自由穿梭于不同世界?为什么能夺走那些世界的核心?为什么世界有强弱之分,为什么快死的神灵无论得到多少弱小世界的核心,也只能暂时苟延残喘?

——因为那些世界,不过是从幻想中诞生。

“感到痛苦吗?后悔吗?迷惑吗?”

“为虚幻的世界所做出的的牺牲,为虚幻的人们付出过的爱恨。

迷惑……吗。

迷惑过啊。

所有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真实,曾经的爱恨。

直到踏出那些世界,站在这里再回头看它们,才发现其中有多少明显不合理的地方、多少强行演绎的悲欢。

“我……”

那些不合理的,那些太过轻而易举的……所有这些都是当然的。

因为它们都只是虚构的世界。

真实而复杂的世界被简化:人性的黑暗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纯粹和坚强变得无比简单;所有人最终都会被爱与和平感动;只要下定决心、一往无前就一定能够成功;善意一定能换来真心,恶行最终都会有报应。

明月回过头,深深呼吸。

“我……迷惑过。

因为,她就是在那样的世界里……得到过,失去过,快乐过,痛过。

却无一例外地,每一个世界的她直到死都坚信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哪怕她再也看不到。

然而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问自己:这种“坚信”真的有意义吗?

在一个个本身就是以“爱与和平”为答案的虚拟世界中,她的努力和牺牲真的有意义吗?

将所有黑暗的、复杂的、令人绝望却真实存在的人性简化之后,才得到的爱与和平与正义,不是更加令人绝望吗?

“但是……”

“我不痛。

“我不痛,不悔。

我不后悔所有做过的一切;我永远感激我曾得到过的一切。

“只是……”

她慢慢扬起一个奇特的微笑。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真实笃定,唯有唇角处才染了一点难以消去的悲哀。

“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罢了。

就仿佛……如果不将真实世界最令人痛苦的东西剔除掉,人类就无法得到那些美好。

“你现在问这个,是想让我痛苦,还是让我动摇?”

一缕阳光照耀之下的王座,雪白而耀眼;坐在上面的神灵同时拥有生的美丽和死的可怖,但他现在露出的笑容,却半分不会让人产生和丑陋相关的联想。

“‘为什么’……?就和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弄一个真人秀来骗你一样。

”他轻声笑着,“因为——有趣啊。

“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也是因为有趣。

他忽然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歪靠在王座的椅背上。

“沙玛什的女儿,你在真实世界的经历还是太少了点。

当然,在我面前没有人类能自称阅历丰富。

“你觉得你遇到的那些事太过简单,那些人也美好得过了头,所以你感到迷惑和怀疑?那些美好得过头的人类……哼,当然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和我的世界,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光阴。

我见过无数次智慧生物的文明潮汐般起落,悲剧的发生次数也远比喜剧要多。

所谓的历史在我面前只是无数沙砾组成的荒漠,我随手抓起一把就能将几百万年相互碰撞。

“我见过的人类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当我从无数维度之上向人类世界投去一瞥之时,唯有最优秀者能在我记忆中留下些许痕迹。

而那就是他们的一生;事无巨细,从他们都没有记忆的最初直到死亡来临。

“用上你们的定义和语言来描述他们吧。

痴心不改者,有;义无反顾者,有;在理想主义的光亮中燃烧一生的,不会比夜晚死在烛火里的飞蛾更少。

“不错,你曾去过的那些世界确实曾为幻影。

它们自想象中诞生,支撑世界运转的法则简陋粗鄙。

然而世界也有本能;即便是最简单的世界也想往更高的维度进化。

那是世界的求生欲——正如我在破灭来临之前也会苦苦挣扎。

“它们开始向你的世界靠拢。

你所想的那些——所谓的‘复杂的真实’——一点点在它们之中生成。

“否则,你以为你遇到的那些是什么?愚蠢的、拖后腿的族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到死的恋权者;为家人背叛同伴、又为生存背叛家人的懦夫;信仰正义与和平、愿为自己的国家献出一切却倒在内部倾轧之中的殉国者。

温柔背后的冷漠,被爱包裹的恨;嘲笑正义、以自私为荣的大多数者,还有更多拒绝思考、对生活麻木的平凡人。

“然而,一个世界唯有一点无法改变;那是它最核心的法则。

“诞生于人类对爱、正义、和平的向往的世界,永远无法真的背叛它所承载的期待。

“你会看到再如何腐烂的人身上,也会有哪怕一星微末的火花闪耀;愿倾尽所有去爱他人或世界的人,永远不会找不到。

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堕落,每分每秒都有人因为悔悟而痛哭。

“而世界诞生于法则。

既然这些世界能够以这样美好的东西作为核心,便说明了一点——”

“在你的世界的最核心处,所运转的也是这些东西。

“剔除所有冗余,对世界而言,核心才是‘真实’。

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即便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确实,你经历过的世界也好,你真正的世界也好,它们的真实完全可以等于——”

“爱与正义与和平。

一直回荡的圣歌,音量渐渐升高;那模糊的、难以被捕捉的吟唱,也渐渐变得清晰。

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看着,看着阳光下神灵的躯体慢慢变成岩石;岩石的部分自下而上,不断蔓延。

他是——即将死去的神灵。

“是吗?那还真是……”

泪水滑过她上扬的唇角。

“中二得,让人因为感动而想痛哭一场啊。

神殿开始崩塌,连废墟也开始变成虚无的尘埃。

周围再没有生命的影子,也没有声音;那最后一缕黯淡的阳光中,神灵闭上眼睛。

沙玛什……

我也算是……为了亿万分之一的生存几率,不惜孤注一掷了啊……

虽然失败了……但我也算是……挣扎过……

也算是……灿烂过了吧……

——一应有形之物,终将灰飞烟灭;永夜之前,愿我足够灿烂。

当初随便捏造的所谓“真人秀”……到头来,还真是……

非常贴切啊……

我也从不曾……感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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