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产生的巨大推力将兼通和道满远远掀飞。
这样的力量并不仅仅来源于那支自上方射来的箭,更是来自于突然大开的石门。
霎时,被束缚已久的阴气迫不及待地流窜出去。
大量的黑气夹杂着无数怨念和愤怒,咆哮着四散而出,游龙般扑向四面八方。
阴气原本是天地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在阴阳平衡时是无害的。
但被人为压制这么多年以后,这些力量异变出了无数负面的气息,如果就这么放任它们散逸出去,就算最后天地可以完成自我净化,也会在这之前造成生灵涂炭。
明月喘了口气,捂住左手臂的伤口,默念咒语,发动事先准备好的阵法,努力将那些有害的部分禁锢在神社里。
她想站起来,中途却又看见地上躺着什么红色的东西,这才发现刚才的爆炸将头上的发簪也打了出去,成了此刻碎得不能再碎的碎块。
她叹声气,还是弯腰想去捡,力量耗费过度的身体却踉跄一下就要栽倒。
“明月!!!!”
她没有真的倒下去,因为有人接住了她。
“明月!明月!你怎么样了!”
什么嘛。
她轻轻闭了闭眼睛。
“本来是没事的,但如果你抱得再紧一点,我说不定就真的要挂了……”这一回她唇畔的笑意终于是真的纯粹出于真心,“茨木酱。
”
他安静了一会儿,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事。
等他确认完过后,他就再也克制不住那种惊恐带来的愤怒。
“贺茂明月!可恶!!”他抓住明月的肩膀,愤怒得表情都扭曲起来,根本是失控地在朝她吼,“你这家伙!!我差点杀了你,我差点杀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杀了你!!!你,你……”
明月低低咳嗽了一声。
很轻的一声,却让看似怒火冲天的大妖立即安静下来,心底的慌乱根本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明月!你,你刚才是不是伤得很重?”茨木小心而不安地问,语气轻柔得都不像他了。
她不由更加微笑起来。
她很仔细地注视着茨木,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鬼角,指尖划过他金色的瞳仁上方,最后停留在他面颊上蔓生的红色花纹上面。
“你换铠甲了啊。
”她答非所问,真心实意地夸他,“这样还挺好看的。
”
“明月你……!”茨木干瞪眼,但到底是因为她若无其事的笑容而稍稍平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一条硕大的人面妖蛇被一箭死死钉在地上,现在还微微抽搐着。
在茨木看过去的时候,黑蛇终于耗尽了最后的精力似的,在原地化为一滩黑水,只留下被被染黑的箭还深深嵌在石板之中。
刚才,就在茨木即将放开弓弦之时,明月身旁毫无征兆地扑出这条黑蛇,一口咬上了她的左手臂。
那一刻鬼使神差地,茨木居然就本能地偏移了箭尖指向的方向;仅仅差之毫厘,但最终那蓄满威能的一箭不仅没有如预想的一般了结明月的生命,反而杀死了威胁到她生命的怪物。
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当茨木意识到自己竟然做出来怎样的选择的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对自我的愤怒还是悲哀——原来即便明月曾那样欺骗了他,他其实而无法真的对她痛下杀手;他都要厌恶这样的自己了。
可瞬息过后,当他发现已然顺利完成封印的明月突然打碎石门上的铁链,将所有被封印的阴气统统释放的时候,他终于醒悟过来。
那一瞬,这个诞生以来就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大妖怪,却真实地感到了无比的后怕。
“你这个……!明月,你这个狡猾的骗子!你居然对我撒这种谎……”茨木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一年前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我真的杀了你怎么办?!如果你真的死在我手上该怎么办?!”
“这个嘛……”
“闭嘴,你这个骗子!”
茨木粗鲁地对她吼了一声,然后恶狠狠地吻了过去。
他的吻莽撞而凶狠,带着火焰般灼热的温度,将他心中所有那些没办法说出来的、滚烫的情绪尽情朝她倾泻出来。
先前点燃的火堆在爆炸中蔓延成火蛇,橙红的火光摇曳,气浪中裹挟的温度和交融的呼吸的热意,也不知道哪一个更烫一些。
她仿佛跌入了一个奇特的漩涡之中,整个世界旋转不止,唯有面前的这个人才是最真实的锚点。
“茨木我……”
未说完的话被再度鲁莽地撞了回去。
“……呵……”妖怪低哑着声音,笑得奇异,“我不想让你说话。
你一开口就像是又要骗我。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火焰燃烧般的金色眼睛就那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其中所饱含的汹涌情感沉重得几近憎恨。
“再敢骗我就真的杀了你。
”他收紧手臂,“听到没有,明月,再骗我就真的杀了你。
”
远处也有火在烧。
火光。
庭院中四散的浮光。
阵法运行时散发的白光。
四处流窜的黑气夹杂着哭嚎声一样的阴风。
人类和妖怪的呼喊——他们都疲于应付天地间发疯的气流,无暇和彼此作战。
那些声音也好人也好,居然一时都离他们很远;四下是喧哗的,却也是寂静的。
寂静的光映在白发妖怪的身上,映在他专注异常的眼睛里。
明明现在也算是战场,明明对她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但就是在这一丝丝光阴的罅隙里,她却感到了某种近乎永恒的幸福。
她捧住这只大妖怪的头,就像时光尚还有许多余裕一样,露出闲适又愉快的笑:“我只是想说,我的东西掉了,需要捡起来。
”她偏了偏头,去看地上那些发簪的“遗迹”,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看样子,是捡不回来的。
”
那仅剩的一点玉块七零八落,被气流震得几乎要找不到了。
茨木先是迷惑地盯着地面好几秒,然后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不知道她竟然还会留着。
他不知道她到底用的什么办法居然还能用到现在。
他意识到了什么,愣在原地好半天,看看地面又看看明月,先前那浑身血气的凶狠瞬间冰消瓦解,变成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我,我……”他憋了半天,笨拙地、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关系……你喜欢的话,我会再做很多个给你,很多个……每天都给你做新的,好不好?”
明月沉默一会儿,一下子笑出来。
“笨蛋。
”她抓住茨木的手,认真端详片刻,笑着叹气,“真是个笨蛋。
”
被她拉住的妖族将领的手不再是记忆中宽厚的鬼爪,而变成人类一般修长的手掌——修长,却更灵活也更有力量。
只是他手上布满粗糙的茧,此刻掌心和指尖都还有刚留下的伤。
伤口像是被什么纤细锋利的东西猛然割出来的,深得现在都还在渗血。
这是他刚才猛然调转箭尖时,被弓弦割伤的。
即便茨木不说,明月也能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笨蛋……”她轻轻将脸贴上他的掌心,闭上眼睛喃喃地说。
茨木却根本感受不到那一点点无足轻重的疼痛;和他现在的心情相比,那一点疼痛根本没有半分值得注意的分量。
“明月……”他想叫她的名字,最好一直这么叫下去,她会回应他,会像此刻一样温暖地依偎在他掌心里,像刚出生的幼兽一般亲昵、充满信任和温情。
但他到底坚硬冷酷地活了许多年,更习惯于任性自我的表达,却对真正的柔软感到无比生疏。
只是这样低低叫她一声,他就感觉到了那种在心爱之人面前卸下所有防备的羞涩感,从而不得不赶快停下这种快把人腻死的表达。
结果最后,他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所以,你没有骗我?”
他不会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有多小心翼翼、充满渴望和期待。
明月就忍不住又笑。
“笨蛋,明明刚才还叫我‘骗子’嘛。
”她顿了顿,到底受不了那样的目光,无奈地承认说,“是啦是啦,没骗你……大概率是没骗你吧?”
她突然心虚起来。
但茨木好像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遏制不住地露出笑容。
火光之中,他的笑容简直也像在闪闪发光一样。
“明月,你还真是个可恶的人类。
”他瞪她,抱怨,“捉弄我让你感到有趣吗?你到底要做什么才非要一个人这样……”
他话语突然一顿,脸上露出警惕和怀疑之色:“没错,你一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
”明月镇定地回答,“虽然我不认可封印阴川的做法,但我为此而生,就必须真的把这件事情做完。
没办法,只好绕个圈子,先封印好阴川再解开,这样就不会违背‘咒’的限制了。
”她笑笑,“只是这个过程还是有点危险嘛,解释起来又很麻烦,所以在成功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
”
听上去异常简单。
但茨木想了想,觉得明月这么说也很有道理:要是自己提前知道明月真的会封印阴川,那事关妖族气运,还会让她遇到危险,谨慎起见,他肯定不会让她放手去做。
“真是狡猾的人类。
”他哼哼着抱怨,话语里却根本是连最后一点棱角都没有了,“明月,把手给我。
”
明月一时不明所以:“做什么?”
“重新签契约啊。
”茨木理所当然地说,催促着,“快点,我还要去看看那帮脆弱的小妖,那些弱小的家伙多半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了。
”
“……”
“明月?”茨木的尖耳朵疑惑地抖了抖。
年轻的神主注视着他。
她今夜的盛装是他从没见过的,站在风里就像一枝暗夜里开放的昙花,眼睛里却又盛放着天上的月华。
茨木被她这么看着,突然觉得心潮涌动,很想再亲她一下。
他的愿望马上实现了:明月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但当他下意识想索取更多的时候,她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只笑眯眯地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轻轻一扯。
“茨木酱你果然是笨蛋吧,现在哪儿有那么多时间来订契约?”她理所当然地反问,又更理所当然地将他往前一推,彻底离开了他的怀抱,“现在赶快,快去保护你的同族。
”
她动作轻巧灵动,推开他的时候却有坚决的力量。
茨木怀里一空,蓦然有些失落。
“你在说什么?明月你这家伙,骗了我一次过后,以为我还会离开吗?”白发大妖怪骄傲又不屑地给她翻了个白眼,上来伸手想拉她,“我的意思当然是你和我一起过去……”
明月很淡定地抬手推开他的脸。
“你是小孩子闹脾气吗,茨木酱?”她调侃道,“别闹了,我还要在这里主持阵法,把外面这些乱七八糟的负面能量理顺了才行。
不然的话,妖族或者人类都好过不了。
”
“……真的?”妖族将领的眼神里保持着微弱的怀疑,很审慎地盯着她。
明月“嗯嗯嗯”地回答得很敷衍,但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在茨木的眼里,反而削减了他的怀疑。
他又犹豫了一下,这才勉强应了一声。
但立刻他又强调:“那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
“不用。
”
他的阴阳师回答得那么迅速和轻快;茨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瞪着明月,难以置信:“哈?”
明月却已经转过身。
“我会来找你的。
”她那样说,“我一定会来找你……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情之后,茨木,我就来找你。
”
后来回忆起来,其实那个时候他明明已经直觉地感到了一丝不安,潜意识里也不想离开她。
但就像她说她有应该做的事一样,茨木也有自己需要完成的事情。
所以他皱了下眉,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很果断地答应下来。
他离开得很干脆,心里想的是,就算她那么说,但他只要尽快把小妖怪们安排好,立刻就回来找她,她也不能怎么样。
只是他中途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却仅仅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正站在猎猎的风中一笔一划地画符,周身笼罩的灵力一如记忆里那样温暖、明亮而且强大。
这幅情景,简直和茨木刚才从结界外看到的一模一样。
直到周围真的空无一人,三日月才从一旁显露身形。
明月看了他一眼,严肃地摇摇头:“唉,三日月,你一个大好青年怎么老是窥视少女隐私呢。
”
原本眼神感伤的青年霎时嘴角一抽:“不,明月大人,根本没有那种事吧。
”
“一想到你未来还要潜入少女闺房,我就十分替自己担忧。
”
“……”
青年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表示自己认输。
“明月大人,需要我完成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
”
“都准备好了吗?干得好,三日月……咳咳咳……”明月咳了半天,自己很有些不耐烦地擦掉咳出的血迹。
“您没事吧?”三日月担忧地望着她,“您手臂上的伤口似乎缭绕着不干净的力量。
”
“哦,那个啊?倒是没什么关系,反正我时间本来就不多了。
”明月不在意道,“好像是藤原兼家做的‘咒’,估计又是芦屋道满怂恿出来的好事。
只不过刚刚茨木射杀那条黑蛇的时候,蛇血似乎溅到了兼通身上。
那种污秽的东西……算了,也不关我的事。
”她又摇摇头,专注于眼前的事。
面前的石门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黑气。
在力量的冲击之下,石门上已经布满裂痕。
四周电闪雷鸣,黑风不断怒号;这种可怖的威压就像永远不会消散一样。
即便了解这位神主力量强大,在这天地间的赫赫威势面前,三日月也仍然会怀疑:对于“天”的怒火,人类真的能够有办法阻挡吗?
神主却非常平静,慢慢地画着一个巨大的阵法。
“三日月,你还记得我曾拜托你的事吗?”
“您拜托我的事情可是挺多的,不知道现在指的是哪一件?”青年先是打了个趣,这才语调柔和地回答说,“当然,这是和您开玩笑的。
您说过,等到最后的时刻,要我前往另外的世界,同时替您保管某样东西。
”
“嗯。
真是抱歉,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却把你扯了进来……”明月颇感愧疚。
“不。
与其被放在华丽的木架上作为展示品,我更希望自己能参与到真实的战斗里。
”三日月姿态优雅,眼眸深处却有属于战刀的锋锐,“我该感谢您才是。
”
他既然这样说,明月也就不再多言。
她此时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她此前已经分出一部分力量去庇佑贺茂川旁的居民,后来又要用纸鹤做出的式神来掩饰神官们不在此处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封印阴川一事的确耗费了她大部分生命力量。
有一点她是真的没有欺骗兼通他们,那就是,封印阴川是真的需要她牺牲自己才能做到的。
现在她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老师津仓拿自己的命填补了一部分窟窿。
“唉,老师,真不知道我是该讨厌你呢,还是该感谢你。
”明月自言自语着,突然又一笑,“还是感谢你吧。
无论如何,唯有活过,我才能经历某些事、遇到某些人……”
她渐渐地也不说话了。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画着阵法。
用生命力化出的灵力欢快地从她身体里涌出,沿着预先设计好的轨道奔驰,逐渐生成一阵阵灵光。
地上的阵法闪着光,庭院中漂浮的光芒也像受到吸引一般缓缓降落。
如果能从上方俯瞰,会看到神社里无数雪白的光点悠悠飘落,像是这四月的天在下一场反季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