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菲尔进入一个并不算宽大的厅堂,不过相对于地精矮小的身材,这样的大厅已经很宽敞了。
大厅中央铺着墨绿主调的地毯,绣着拼色的图腾,陈设器具都很小巧,一派异族情调。
厅堂的末端,生长在墙壁里的灰黑色的树根虬结着,末端暴露在空气中,盘卧在地上就像一群冬眠中的蛇。
一个地精坐在轮椅上,头戴花枝造型的金冠,穿着厚实的暗红布料的短袍。他的腿从膝下被齐齐截去,只用宽大的袍裾简单地盖着,空空荡荡,使他本来就矮小的身材更显得矮小了。他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碧色的眼睛虽浑浊却充满精神,这才让人感觉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苍老。
他的手中捧着那只匣子,看到路西菲尔进来,便欠身施了一礼:“高贵的副君特使,我的腿不方便,没有上去迎接,请见谅。”
路西菲尔轻轻点头,柔声道:“没什么,不用客气。”
地精族的东西不是特制的都比较小,地精王指着大厅里最大的特制沙发道:“大人,请坐吧。”
路西菲尔落座后,地精王小心地道:“特使大人,我族与天界一直没有政务上的往来,地精族已经宣誓对索多玛魔域效忠,所以如果是天魔两界之间的事情,还请您与魔王大人商量吧。”说着他又托起那个匣子道:“副君殿下的礼物太贵重了,还请特使大人将它们转交给副君殿下吧。”
路西菲尔的目光落在地精王那只托着匣子的手上。那双手皮肤粗涩,骨节又粗又大,就像植物的根结。很难想像那些美轮美奂的绝世珍品就出自于这双干枯的手,而一个赋予物品以生命和无限价值的人,他的样貌却丑陋而苍老。但以魔族的生命力和年龄来推算,他现在又不应该是这副样子。
路西菲尔对地精王又多了几分好感,诚挚地说:“这是副君殿下的授意。你是雕刻方面的大师,这些东西本来也算不上多贵重,到了你的手上才会更有价值,还是请你不要推脱了。”
“您过奖了,天界的艺术家数不胜数,我族人少势微,只能靠手艺谋生存。”听了天使的赞赏,地精王很谦虚。
“既然说到手艺,副君殿下说……”路西菲尔不想直接切入正题,灵机一动道:“他喜欢你的作品,想订做几样饰品送人,形式不限,半年后会派人到法格恩的神迹酒吧来取,报酬自然丰厚,只是这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承蒙副君殿下厚爱,这是我的荣幸。”地精王颇为惊异,他不相信副君派一个特使来只是因为喜欢他的作品,便试探地问:“特使大人,副君殿下还交待别的事情了吗?”
“不错。”路西菲尔幽幽地道:“副君殿下派我来还想问你一个人的事情,不涉及魔界的事务,还请你如实相告。”
地精王坐在轮椅上努力将佝偻着的背挺了挺,认真地道:“如果是这样,我愿意尽力而为。”
路西菲尔停顿了一会儿,等到他们之间充满了寂静,忽然直视着地精王的眼睛问:“请告诉我,沙卡利曼耶尔在哪儿?”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天使身上的压迫感瞬间而至,地精王心里一紧,反应竟出奇地快,几乎想也没想就回答。
唇角露出一丝浅笑,路西菲尔观察着地精王的眼神,他的眼神在回答时有明显的闪烁,而作答时又不假思索,就像条件反射,是有意识的举动。
“请再好好想想。”路西菲尔有意放慢语速,再给他一次机会。
地精王好像思索了很久,而脑中却混乱不堪。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枯枝一般的手不自然地攥紧,终于缓缓地说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在说谎。”路西菲尔用不容怀疑的语气道:“我的手下打听到你曾提起过这个名字,请你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的?”
地精王小心地把匣子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微垂着头,就像一个受刑的犯人,他沉默了很久,才沙哑地道:“二百多年前的一天,我在上面的森林里发现了一个人,那时他已经神智不清,我问他话他也说不清楚,我走过去想把他扶起来,谁知他的周身带着很强大的诅咒,我的生命力就在那时被抽走了。”
路西菲尔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深吸一口气,地精王说:“他一直在念着一个词,听起来好像一个名字,那时他像疯了似的抱着我的腿不放,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力量,我的腿就是那时被失控的力量毁去的。我很想记住他说的音节,可是受了重伤,又被诅咒了,我昏了过去,醒时对他说的词也没什么印象了,因为当时也没听清。后来,我知道他叫沙卡利曼耶尔,这是他仅存的记忆。天使大人,我只知道这么多。”
“他毁去了你的腿,可你并不恨他,是吧?”路西菲尔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可怜的地精王,他本性善良,心灵手巧,对给他伤害的人没有一丝恨意。
“的确,我并不恨他。”干枯的双手滑过那张苍老的脸,地精王平静地道:“在战乱不断的魔界,我们这一族的生存实属不易。我们爱惜生命里的每一个和平的日子,决不愿去平添仇恨,这种感受是生而高贵的你们无法体会的。我虽然受伤了,可我把沙卡利曼耶尔的到来当作生命的恩赐,就像神给天使的恩赐一般。我没恨他,相反我照顾他,让他康复了。我唯一遗憾的是没帮他记住他说的那混乱的词,可我已经尽力了。”地精王抬起碧色的眼睛,那里没有浑沌,而是一片澄明:“事实证明,他超乎想象的强大,多次保护我们免受战乱之苦。特使大人,你来这里问到他,是因为他曾触怒了神吗?”
“这个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清楚。”路西菲尔道。
不由地叹了口气,地精王缓缓道:“已经过了二百年,为什么不能宽恕他——”
地精王兀自陷入一种深邃的感触中。
调整了下坐姿,路西菲尔将落在肩上的鬓发向后理了理,却不想这个小动作被地精王看在眼里,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也忽而凝滞了。
路西菲尔意识到他的视线,忽然想起手上还戴着地精王送给已逝王后的戒指,爱慕之意。
让人想起最不愿想起的过往是一件残忍的事,让一个如此善良的灵魂经历这一切,路西菲尔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忍心。
他只有沉默。
地精王花了好一会儿平复自己的情绪,声音更沙哑了:“特使大人,恕我失礼。您手上戴的戒指是我曾经的作品,叫□□慕之意。”
路西菲尔微微点头:“我曾听说过它的故事,我很愿意将它归还给你。”说着他就要把戒指摘下来。
地精王连忙摇头解释道:“特使大人,您的心意我了解,不过不必了。对她的爱,在戒指做成的那一刻就深深植入我心里,已不必再追求什么形式。所以救了沙卡利曼耶尔后我就把这一对儿戒指的另一只——思念之心送给了他,他似乎为情所困,不论如何我希望他能找到所爱的人。我想如果能让他得到幸福,我的王后莎拉也会很开心的。”
摘戒指的手停在半空,路西菲尔仿如被雷击过一般愣在当场——原来神要他封印的人一直就在身边。
那个说爱他的魔族就是他的目标,沙卡利曼耶尔。这样的巧合真的没有想到。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这只戒指我就收下了。”很快调整回状态,路西菲尔依然镇定自若,掌握大局:“那么后来沙卡利曼耶尔怎么样了呢?”
地精王有意低着头回答:“后来他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刚才地精战士与沙卡利曼耶尔打招呼是那么熟络,路西菲尔心里很清楚他不但没有离开,而且偶尔还会回到这里来,所以地精王应该知道他的行踪。他平静地道:“可能刚才的地精并没有把我们来到的情况详细地禀报给你。和我一起来的,还有我的向导——一个名叫摩洛的魔族。你认识他吗?”
地精王的神情明显一滞,碧色的瞳仁里满是尴尬和犹豫。
路西菲尔不想让地精王觉得难堪,实际上只要道出摩洛和沙卡利曼耶尔这两个名字,地精王的谎言已经不攻自破了,于是他不再问关于摩洛的事,只是静静地等着。
多年来,他已经深刻地体会到有的时候沉默比不断发问更为有效。
他知道地精王此时正在理性与情感之间做抉择——在选择做一个好族长的时候违背自己的心做一个出卖者,或者在选择做一个保密人的同时让自己的族人与强大的天界为敌。
理性与情感的抉择,他能体会这其中的痛苦与无奈。
从萨麦尔到沙卡利曼耶尔,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