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片刻的迟疑后,素音继续往下说道,“此地凶险莫测,依我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莫无涯眉毛一挑,轻快地接上一句,“依我看,单人匹马入内十分危险,一定要携伴才可。”
被他这么一打岔,素音瞥了他几眼。而莫无涯则是敛了笑意,颇为严肃地回应他的目光。最终素音只能无奈地轻叹出声,颇有些不认同的意味。
“???”
没看懂这二人间的机窍,幺朵歪了歪脑袋,凑到他们跟前皱着眉头,故作严肃地表示,“你们在说些什么悄悄话,不许瞒着我!”
“嘿。”莫无涯见素音不做表态,保持沉默的模样,眼珠一转,摆出长吁短叹的架势,“你不懂,这家伙——”他抬手指了指垂眸敛目的素音,“他想让我们离开,自己一人去那县城里探路。”
“!!”
幺朵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似怒似恼,然后直接抬手拽住素音的僧袍袖口,半晌不曾松开,“我不要!”
稍作停顿后,她态度强硬地看向欲言又止的素音,“别劝我,小和尚。你就算把天说破了个口子,我也不答应。”
“就是就是。”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莫无涯抱着胳膊顺便开始添油加醋,“不然到时候我们两个进去了,小姑娘悄悄在背后跟着,不是更危险吗?”
“......”
被莫无涯无情出卖的素音斜了前者一眼,却得到对方没心没肺的笑脸一枚,他只能收回视线,对像是护食猫崽般紧抓着自己衣服不放的苗疆姑娘低声安抚道,“只是浅淡的入城探路,再加上贫僧修持佛道,对于阴气鬼祟有天然的克制作用,定然不会有多大危险。”
“既然不会有多大危险,那为什么不肯让我同行?”
幺朵并没有被素音简单的几句话蒙混过去,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执拗和坚持,“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绝对不会拖小和尚你的后腿。”
“我通身法宝,又岂会畏惧区区聚阴之所。”莫无涯懒洋洋地举起手,在素音开口之前抢先说道,“别说什么这件事因你而起,与我们无关——若是你还当我是知交好友,就别说这种没见识的混账话。”
他轻轻一拳锤在素音的肩头,朗声笑道,“等从这鬼地方出来,我也有麻烦事要托付给你,到时候你也不能推托,不然我就揍你。”
“自然。”
轻轻颔首后,素音眉眼微弯,应承下莫无涯尚不知内容的要求。
而后他褪下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一串檀木佛珠,将它放在幺朵的掌心之中。
眨巴眨巴眼睛,幺朵感受着那串还带着心上人体温的温润佛珠,表情发怔。
“我自是相信幺朵你的能耐,不过这种阴祟之地,还是得小心为上,这串佛珠伴我多年,已隐带佛性,随身携带可防不测。”
“哎......那我呢?”
见状,莫无涯却也腆着脸凑上来,眸光流转,像是在盘算着他能否也在素音身上讨得什么好处。
“就你身上那件法衣,便抵得上我全部的家当。”素音语气平静地回道,其意味不言自明。
另一边,很快就反应过来的幺朵两眼亮晶晶地把佛珠贴身藏好,旋即横身挡在素音面前怒视莫无涯,“小和尚的东西哪里是你这家伙可以肖想的,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他们三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地一路向小县城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上,除却周遭愈发密集浓厚的阴气外,还有愈发肆虐的虫蛇。
要知道,先前在山中行走之时,因为有出身苗疆的幺朵在,他们几乎就没见到什么虫子或蛇类的踪影。身为驱蛊之人的幺朵对他们有与生俱来的震慑力,可如今竟是连她本人都无法压制它们的蠢动,足见这里的阴气给了它们多大的底气。
早早便派出小青去吞食那些表现最为放肆的毒虫,幺朵板着小脸徒手抓起一只刚刚从草丛之中蹿出来的蜈蚣。
那蜈蚣的个头极大,足有成年人的小腿那么长,张牙舞爪的模样极为可怖。可一被幺朵提起,它就像是遇到了天敌般,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连动弹都不敢动弹。
“小和尚,你快来看看。”
她像是扯着一截皮筋般把蜈蚣重新拉直了身体,让素音看清几乎覆盖了其全部甲壳的惨白之色。
“怪不得这些虫子根本不怕我,它们已经被阴气侵蚀得很严重,变成半虫半尸的形态了。”
幺朵说完,直接把蜈蚣从中间对半折开,过了许久却也不见深色的血液渗出,她的面色因此更冷,“果然......小和尚,你们小心些,千万别被这些毒虫咬到,它们身上现在不止带着毒液,还有尸气,受伤了很麻烦。”
“谁会被这玩意儿......”莫无涯的话音未落,一只足有小孩拳头大小的紫斑蜘蛛就从他脚背上爬过,他怪叫一声,连忙抬脚把它踢飞出去。“靠,这虫子成精了不成?驱虫符都没作用?!”
“蠢货。”
身为南疆之人,幺朵的性子本就直爽泼辣,全部的温柔体贴只给了素音一人,至于莫无涯嘛,自然是有什么就说什么,“都和你说是半虫半尸,都不是纯粹的虫子了,你的驱虫符怎么可能还会有效果。”
还没等莫无涯想出什么反驳的话语,一直在三人四周游走的碧麟蛇小青忽然施施然地游了回来,它的嘴上还叼着一只白惨惨的大蝎子,嚼吧嚼吧几下后咕嘟咽了下去。
幺朵弯腰伸手让小青爬上自己的胳膊,小青在她的脖颈处亲昵地蹭了蹭,蛇信在空气中舞动了几下。幺朵在它的头上摸了摸,“小青说前面的虫子一点也不好吃,干巴巴的,什么血肉都没有。”
“也就是说,在阴气的浸润下,全部变成尸虫了?”莫无涯咧了咧嘴,牙疼般地倒抽一口气,忽然十分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来这小县城前我还抱怨过这里地处偏僻,如今看来,还多亏了这四面环山,地远人稀的环境。不然不说这里的阴气外泄,就是这些虫子跑出去几只,对于外面的凡人都是弥天大灾。”
“阿弥陀佛。”
素音低低念了句佛号,“可这地形终归只是治标不治本,终有一天,连这山势都无法锁住县城里的阴气,必然又会是一场浩劫......至于眼下,却是已经有了殉难者。”
他目光微闪地看向那片近在咫尺的县城,而幺朵和莫无涯则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凡人能够在这样阴气浓郁的环境下活过一天,想来那县城里的数百余条人命,早已尽皆覆没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阴气浪潮之中。
越是接近县城,周遭白惨惨的各类毒虫毒蛇也就越多,草木虽然也有,但颜色却偏向幽绿惨淡,看上去丝毫生气也无,周遭的气温也愈发降低,明明是三九伏天,可三人的口鼻之间竟呼出了浅浅的白雾,好似隆冬时节。
这样的温度对于素音和莫无涯不算什么,可对于衣衫单薄而且世居南境的幺朵而言就有些吃力了。在她忍不住悄悄搓胳膊取暖的时候,只感觉身上一热,却是素音脱了僧衣外袍披在她的肩上,而莫无涯则是另取了张暖火符贴在僧衣上。
幺朵扯了扯僧衣的一角好不让它拖到地上,一双剪水明眸笑成了月牙儿的形状。
“县城门就在那里。”
继续走了一段后,素音止住了脚步。
丰县地处偏僻,又不是什么军事要塞,防御自然不算完备。那城墙还是用土墙来形容更合适,高度也不是很高,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
两年前的记忆也在这个时候渐渐启封。
“这里以前曾经搭了个茶棚,老板娘的蒸馒头是一绝。”
他指了指城门右边只剩几只残损竹竿的角落,温声说道。
“守城的是一对兄弟,长得凶神恶煞,其实脾气很好,老大还特别喜欢听佛经上的故事,颇有灵性。”
“县南的小翠姑娘喜欢他弟弟,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城门口经过,可是他弟弟不开窍,光惦记着城门口那家茶棚的茶叶蛋去了。”
随着素音寥寥几句描述,仿若白描般将这个朴实无华却又饱含生趣的县城众生相勾勒而出,怀春的少女,精明的店家,憨厚的兄弟,调皮的孩童,街上打闹着的猫猫狗狗......
可如今故地重游,一切却都已变了模样。
天空墨黑一片,黯淡无光,似乎在酝酿着席卷一切的暴风雨。而这片天空下的小县城,冰冷死寂,像是一副老旧的画卷,所有的生机和活力都被抹灭封存。
深吸了一口气,素音迈步走向那扇看起来随时都会倾颓倒下的破旧城门。
在阴气愈发粘稠的情况下,他就好像穿透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般,自身后传来的拉扯感让他颇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直到可以看清四周的环境后,他蓦地双眼圆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一般。
实际上,他也当真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抱着孩子的妇人、老人们一个个脸色惊恐地走向灯火通明的祠堂,并纷纷躲藏好,在祠堂之外,数百个肌肉虬结的壮汉举着火把戒备森严地围成一团,成为一堵人肉城墙,将他们的妻儿牢牢庇护在身后。
素音有些恍惚地回头望去,幺朵和莫无涯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而那扇低矮的县城城门也好像离他很远,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轮廓——可是他分明才刚刚走过城门。
时间也不对劲,他们三人到达县城时分明还是正午,可此时却已经是天穹漆黑的深夜。
幻境么?
他的心头刚刚升起这个念头,便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阵阵骚动。
“来了!”
“它来了!”
“那个该死的怪物!”
素音顺着他们夹杂着恐惧、怨恨、愤怒的视线方向看去,却只能见到一团模糊不清的黑色物体——就像是有人用蘸满浓墨的毛病在纸面上重重划了一道似的——在渐渐逼近人群。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以他来看,这些手持短棍,镰刀,锄头,甚至还有扫帚和勺子的男人应该就是县城里原来的居民,而那团黑影,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在他试图走上前和这些大汉们交流却被无视,并且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到他们后,这个猜测便逐渐得到了验证。
那段过去的岁月已成既定,永远没有逆转改变的可能。是以素音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男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飞蛾扑火地朝着黑影冲去,又一个个地被甩远扔开。
最后,他们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地瘫软在地,却没有哪个真正死亡。
这不是黑影对他们的仁慈,而是更加惨无人道的酷刑。
远比肉\体上的疼痛和折磨还要可怕残忍。
身上的伤势让他们根本没有起身反抗挣扎的力量,他们只能躺在地上,睚眦尽裂地看着黑影把他们的亲人带了出来。
在他们嘶哑尖锐的乞求哭泣求饶声中,于父母面前杀其子,于丈夫面前杀其妻,最后,再一个个把那些恨得咬破嘴唇,咬碎牙齿,手指甲在地面上生生抠断的男人杀死。
鲜血、残\肢、内脏碎片交杂,将地面染成一片刺目的艳红,腥风扑面,闻者欲呕。
即使身为与他们毫无瓜葛的局外人,素音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义愤填膺,更何况是亲遭切肤之痛的那些受害者?
其恨欲狂。
素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横生的嗔念。
仿若时光倒流,素音看着黑影从最早杀死县城里鸡鸭等家畜开始,逐渐到猫狗牛羊,终至杀人。
城里的气氛也由最初的和睦温馨,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有些人实在受不了这种仿佛倒计时般的折磨,带着家人背井离乡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但更多的人则是故土难离,毅然拿起武器誓与县城共存亡。
直到最后一夜,全县上下,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幼小婴儿在内,数百余口人全部被杀死在祠堂的广场前。
本是沟通先祖,祈求他们庇佑和守护的祠堂,最终却成为埋葬他们子孙后代的屠宰场,何其讽刺,又何等悲凉。
祠堂之夜后,时光再度倒流,一切复始。
素音总算是明白围绕着县城向外散发的浓厚阴气究竟从何而来。
横死之人难入轮回,更何况小县居民死前恨意冲天,足以让他们成为厉鬼怨魂。
可不知道那道黑影在县城里做了什么布置,居民们虽然没有成为厉鬼,灵魂却被其困在某个时间段内,只能一遍又一遍,没有丝毫挣扎能力地走向被绝望和毁灭充斥的结局。
在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往复中,恨意,愤怒,痛苦,绝望不断地积累,发酵,酝酿......
这阴气环绕之城还只是不到两年的时间造成的结果,若是再继续下去,直到世人皆知,怕是连天地都会因此震动。
素音阖上双眸,盘腿坐下,不愿再看那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的人间惨剧,低头念诵起清心明性的佛偈,“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1)。
伴随着他低沉温润的诵经之声,一道淡淡的金光自他身上逐渐向外扩散,映衬的其人宝相庄严,与此同时居民和黑影的人形开始扭曲变幻,最终消散在空气之中。
直到素音念诵完第三品全文,再度睁眼之时,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分明还没走出城门多远,而在他身边,莫无涯正瘫倒在地,面色煞白,额头密布汗珠,像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也许是因为有佛珠护身的缘故,幺朵的状况要比莫无涯好上许多,虽说同样陷入了昏迷,但表情平静安详,看起来倒似是睡着一般。
确认两人只是被阴气缠身,陷入幻梦,并无大碍后,素音顿时松了一口气,坐到二人正中,静心凝神诵读庇护驱邪的地藏本愿经,“若未来世,有诸人等,或多疾病、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益,乃至于睡梦中,悉皆安乐。”
(2)
“咄!”
一段既毕,素音双掌合十,气沉丹田喝出一声,周身金光愈发耀眼,空气之中隐隐飘荡起薄薄的雾气,那是大量阴气被佛光消融净化的表现。
“咳咳!”
莫无涯触电般地从地上半坐而起,捂着喉咙一阵咳嗽,直到吐出一口颜色灰黑的污血后刚才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拭去满头冷汗,“差一点就阴沟里翻船......这鬼地方的阴气到底是什么来路,居然还有编织幻境的能耐?”
同样恢复清醒的幺朵看到莫无涯那么激动的表现,颇为不屑的扬了扬头,“一惊一乍的,兔子胆。”
她有素音的佛珠护持,只是身体一时没能扛过剧增的阴气,短暂昏迷了片刻,并不曾如莫无涯那般倒霉催地经历了可怕的幻梦之境,故而有此一说。
正事要紧,素音可不能让这两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又吵起来,他连忙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还有猜测全都说了出来,顺便解开了莫无涯的疑惑,“并不是那些阴气能够自主编织幻境,而是汇聚了那些阴气本身的灵魂......他们在一遍又一遍经历自己死前的过程中,即使自身不觉,却也积攒了足够的怨念恨意,成了恶鬼。数百个成了气候的恶鬼携带的恶意和怨气,让一时来不及防备的你吃了亏,也是很正常的事。”
“数百个恶鬼?”莫无涯抽了抽嘴角,脸色发苦,“还是成了气候的?”
“怪不得我身上的法衣连的像样的反应也没有......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掌控的事态了,”他语气微顿,略做思考后复又说道,“眼下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向师门汇报这里的情况,让他们来做定夺比较妥当。”
“......也好。”
诚如莫无涯所言,县城里的情况远比素音想象中还要糟糕,不趁早解决,终会酿成滔天大祸。这才刚刚进了城门,他们就已经不知不觉着了道,若非自身修习的法门对阴气怨念有极大的克制之用,怕是早已全军覆没。若是再往后,到那堆满尸骸的祠堂广场之上......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诡异的事情。
县城之变已经不是靠着他们区区三人就可以解决的小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得到素音的认同后,他们三人收拾收拾身上的物品,很快就离开了这处诡异之地。
临走之时,素音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堵摇摇欲坠的城墙,在它背后,还有那么多比身处地狱还要困苦凄凉的灵魂在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重新回到这里。届时,他会竭尽全力,让那些绝望的灵魂得到归宿。
无论如何。
心中动荡的素音并没有察觉到,他身侧的莫无涯有些僵硬怪异的脸色。
因为莫无涯初醒之时的样子着实狼狈,所以素音并没有询问他在幻梦之中究竟见到了什么......其实素音那时候若是提起,莫无涯也十有八\九不会直说。
一开始他在幻境之中见到的画面和素音描述的一般无二,除了那个罪魁祸首的真容。
和脸盲的素音不同,他分明看清了对方的真实容貌。
那位屠杀了县城中的所有活物,连牲畜都不曾放过的刽子手,面容精致俊美,肤如白玉,体态颀长,除却长着一头如墨青丝外,竟如同和素音一个模子里印出来般,相似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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