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五天一候,三候一气,六气一时,四时一岁”,一年中每十五天就有一个节气。
按内经中所说,百病之生不过起于“风寒湿暑燥火”六气,所以审查病机是一方面,而治病时也要做到“勿失气宜”。
一个好的大夫要懂得应时调衡,把握阴阳消长,立春之时,阳气初生,天气还冷,所以周敏治疗范晴雨这样的病人时,选择顺应节气,耐心地先调养脾肾。
武威立春要吃春饼,叫做“咬春”,而立春也有具体时刻,今年正在正午,到了中午吃完春饼,周敏一家拿着凳子在家里敲敲打打,是为“打春”。
虽然看起来幼稚,但家家户户都这么做,倒也热闹。
周家后院。
周佐拿着一个大药杵左敲敲右敲敲,胳膊一甩正好打在了身后的人身上。
等他回头,看到那人身穿铠甲,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小兵,周佐只看这铠甲就知道级别不低,脸色大变,立马低头认错:“冒犯大人了……”
那人个子很高,脸色暗沉,粗黑的眉毛之下是一双褐色的眼睛,鼻梁高挺,一看便是胡人,大梁的部队里有不少胡人,可是能做到这么高级别的只有一人,周佐立即反应过来,跪拜在地:“朱邪副尉……”
正此时只听得“咣当”一声,原来是周顺从药房里找到个特别响的小铁锅,正想要和周佐比一比谁敲得响,一出屋看到这一院子的士兵,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周敏还没搞清楚二叔口中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就被人架上了马车,周佐腿软地拉住其中一个小兵:“大哥,我也曾是归元营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就算要抓丁也应该抓他和阿顺啊。
“没事儿,我们是来请周大夫去看病的,你们管好自己的嘴,听到没有!”士兵低声叮嘱。
周佐也想跟上去,反而被其中一人推开,外面的马车就这样飞速地离开了。
李氏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走了:“这可怎么办啊?”
周佐皱了眉:“不对劲。”居然是副尉亲自来请,那生病的人肯定不一般,立即道:“阿顺,去关铺子!”
马车里周敏听说是请她去看病,倒还算镇定。校尉府在坞城正中心,门前一个巨大的照壁,上面画着个似龙非龙、张牙舞爪的猛兽,照壁旁是两座辕门,和鹿角栅一起将门前的空地围住。
此时里面站满了威风凛凛的士兵,周敏大气不敢喘一下,跟着前面的人穿过队列,进了校尉府衙之后,沿着一侧的通道往后院走去,不时遇到巡逻的守卫。
终于到了最里的四堂,直奔东院而去,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其中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周敏不知为何一下子就觉得这些人是同行。
进了大厅之后,先有丫鬟搜了周敏的身,才又有人带周敏往寝室走去。她有点转向,发现周围的人都很眼生,刚刚那些去他家抓人的士兵已经不见了。
等跟着那丫鬟进了屋,屋内又有一堆人,其中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上前问道:“可是周大夫?”
周敏晕晕乎乎地点点头:“我是大夫。”
“我是校尉府府医曾亮,请跟我来。”
周敏又点点头,等进了内室,看到病人才来了精神。
病人虽躺在床上,却让周敏觉得他身高不低,只见他双眼紧闭,两道剑眉紧锁,似乎被疼痛所扰,四肢僵直,双眉紧锁,偶尔发出几声闷哼。
忽然变成了大叫,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曾亮大惊:“今日不是已经犯过一次了么,怎么又开始发作了!”
周敏听了这话,忙上前诊了脉,见他痛苦成这个样子,急问:“有针吗?”
等取来针,之后周敏迅速下针时,曾亮才反应过来,虽然请这位有名的女大夫来会诊,可自己怎么忽然成了旁观的了。
他见周敏施针稳准狠,选的穴位虽不多,但几针下去,将军显然疼痛大减,心中佩服,倒不敢小看了她。
他知道医名难得,而作为一位女大夫想要闯出名堂来,那更是难上加难,不然他也不会听了底下人的话,跟将军提议请这位周大夫来。
周敏看病人安稳些才松了一口气,最后选几个穴位留针,才细细问:“曾大夫,将军到底是什么情况?”
曾亮这才慢慢说来,前年武威大雪,这位校尉领兵去西凉救灾,却遇到气温骤降,导致下肢冷麻,而患上了风湿,开始是膝关节红肿,疼痛异常,因为当时坞城的士兵多患此病,所以并未重视。
可后来一直医治校尉却并未好转,总是时好时坏,痛疼反复发作,到去年已从每月发作,发展到十几日发作一次,进而到隔日发作。
年前因马贼侵扰,他在厮杀中突然腿疼难忍,落马之后起立困难,而后卧床不起,他与众多军医绞尽脑汁,可现在也只是上肢功能恢复,而下肢则仍是疼痛难忍,无法站立。
周敏听到周期性麻痹缠绵不愈已有两年,微微皱了眉,又看床上之人嘴唇发干,此时依旧双目紧闭,似乎神识未清,只得检查完腿上的情况后,又问曾大夫病人以前发病的情形。
然而曾大夫越说越邪门,这校尉发病时而疼痛异常,时而如刚刚那样肌肉僵直麻木不仁,时而四肢寒气逼人疼痛游走不定,时而又膝盖红肿发热胀痛,症候不一,但大多是受凉之后发作。
周敏确实没想到病情这么复杂,又看曾大夫所开之药,都是治疗痿证、痹症的方剂,但未见有太大的疗效,病情反而还日益严重了。
面对这种病例,周敏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从没这么紧张过,也从没这么兴奋过。
忽而见病人肌肉虽放松了,可眉头还紧紧皱着,她抓住这一点:“病人可有头疼?”
“一直都有。”不过比起浑身的疼痛,头疼就被忽略了。
周敏眼前一亮,又重新诊过脉象,把那些复杂的病状先抛开,只从眼前的情况看,病人无汗,头疼,脉浮紧,那就是太阳伤寒表邪未解,治疗应该先解表再治理。
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周敏心中有点怀疑,转眼又想,就算病情复杂旷日持久,可伤寒表邪不解,郁结经络,吃再多药,药力不能及里,有疗效才怪!
也许真就这么简单!
周敏顿时觉得前方柳暗花明,按着这个思路思索用方,忽听见一个冷厉的男声:“喂,女人,我的病你可有法子治?”
她看过去,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眸色极深,明明是个虚弱的病人,却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杀气。
“完全痊愈的话,大概要三个月。”周敏保守地在心中估算着。
等她说完就听到身后曾大夫的抽气声。
忽而那人半坐起来,不知何时他手上拿着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剑已经指向周敏锁骨前,语气阴冷:“你再说一遍?”
周敏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杀气,不明白刚刚自己又是诊脉,又是检查他的腿,怎么没发现他床上还藏着武器呢。
不过一个瘫在床上的病人拿着剑也不用太担心吧,这样想着,周敏就后退了一大步,躲开那把剑的攻击范围。
然后她就感觉到自己腰上被东西抵住,回头就看到那位来家里的什么“祝谢福为”正凶狠地盯着自己,低头撇了一眼,是把长刀。
她忍了又忍:“其实如果好好配合康复训练的话,也许还能短点,”看众人神情不变,叹口气继续说“好好吃药五日可能能站起来,只不过……”病人风寒湿痹兼而有之,病情又这么重,想要完全治好可不能着急。
她刚想说如果想要不再发病还需要长期服药,就听到屋里蹭蹭蹭更多的拔刀声。
周敏觉得自己也没法再忍了,杀了她这将军更治不好了啊,这种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了:“你们拔多少刀,也不能再少了!”
曾大夫却是激动地抓住周敏的袖子:“周大夫这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她腰上还抵着把长刀呢!
等她再次确定之后,腰上忽而一轻,周敏回头见屋里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那些人举着刀,高喊:“天佑将军,天佑将军,天佑将军!”
三遍之后,屋里才彻底安静了,而床上的将军神情间依旧满是郁色,声音低沉:“需要我配合什么?”
周敏还有点没有缓过神来,这些人是神经病吗。
等曾大夫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反应过来,想着病人已经瘫了有一段时间了,若是想要恢复下肢功能,康复训练可不轻松,保守地说:“您站起来容易,可若还想继续领兵,那康复训练是很痛苦的,这期间您再动不动拔剑动刀,”周敏故意抖了抖,低头道:“我胆子小,不经吓。”
曾亮听这位年轻的女大夫随口就说站起来容易,老脸都红了。
床上的人冷哼一声:“再痛苦能比得上像这样做个废人吗!”他刚刚可没看出眼前的人哪里害怕了,盯着周敏头顶上的木簪,想了想,厉声道:“军师,去写一份保证书来。”
这样周敏顺利得到一份盖了私印的保证书,看着上面写着定当配合治疗,且不管疗效如何均不打杀报复,仔细收好了。
对付医闹,还真是比治病还费心。
周敏这才到书桌前写下只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四味药的麻黄汤。
这麻黄与桂枝同用可解表开闭,温通经脉,有医家认为“此乃纯阳之剂”,“如单刀直入之将,投之恰当,一战成功”。
而周敏现在确实需要这样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之战,什么保证书也比不上自己的医术可靠。
因病人病情过重,又加了两味祛风散寒的药,但整方也不过六味,所以等曾大夫看到方子的时候忍不住摇了摇,心想难怪这位周大夫非要将军的保证书,原来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