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仰头望向周敏。
看到她眼神中的自信,他不免自惭形愧,只觉自己被齐大夫所骗又毫无尊严地痛哭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他错开视线,低头想了想才站起身:“你真能医治我母亲吗?”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病人神识昏聩,原阳已虚,人身有一分阳气便有一分生机,妇人如今只余一线残阳,病已造极,可周敏这次异常沉着:“可以一试。”
临危而退,不战而降,从来不是她的作风。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就像是背城一战的孤将,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挽回生机,并非易事。
妇人浮阳外越则冷汗不停;阳亡则身冷脉绝;而亡阳又加吐泻无度,六脉全无,命在旦夕之间。
此刻时间就是生命,稍稍有迟疑,或用方不当,甚至药量微微把握不好,就有可能追悔莫及。
周敏视线直直投向了桌子上那棵野山参上,那棵上好的野山参像是冥冥之中让她遇到的宝剑。
她目光灼灼,若说人人都可能有瘾,于周敏而言,那便是医术,是良方,是良药。
她无法理解周佐的酒瘾,而她的瘾也许只有跟她学习医术的周顺能明白一二。
周顺向来眼尖,一见到那株少有的野山参,也激动地如看到酒就走不动路的周佐一般了。
岳三每日都和酒徒打交道,从周敏之前看人参的表情,就知道她对这人参非常感兴趣,但很克制。
现在倒是直接表现出来,让他有些意外。
“岳掌柜,可以从你这里买点人参吗?”
周顺知道病人病重,而眼前又有这样的好参,想法自然与阿姐一样,待听到阿姐的问话眼睛也跟着亮了,心里盘算着家里的钱,只怕是买不起这人参的。
而一旁少年心里猜测这药是为了他母亲买的,想着不管多贵,他以后做牛做马努力还了就是了。
“你买人参干什么,不会是……”为了给这一家没个大人,连牛车都雇不起的穷鬼看病吧!
周佐傻眼了,给他们看病诊金都不知道能不能要出来,如今还要倒贴银子买参!
这侄女简直比那个爱撕欠条的老头子还有病!
周敏盯着那人参,像是看什么宝贝,仔细挑选了一根:“就要这一小根须……”回头对周顺使个眼色:“拿钱吧。”
“好嘞。”周顺知道这野山参说不定真能救那个妇人一命,这样想着,心头就有点热。
“他们一看就付不起诊金,你这不得倒贴银子!”周佐嘀咕几句,心想还好就只买这一小根。
可转眼见周顺把整个抽屉端过来,还直接放到了岳三面前:“一共三百六十二钱。”
“价格可以吗?”
岳三也不数,爽快地点头:“拿吧。”
什么?!
周佐瞪大眼睛,指指被岳三家小厮抱走的抽屉,又指指正在取参的周敏,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见岳三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侄女真是跟你一样有魄力!”
周佐一把甩开他的手,少拍马屁!
谁家孩子花钱论抽屉的!
这两个孩子居然还两眼放光,仿佛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他今日算是看清了岳三的真面目,居然任由他家孩子做这样的荒唐事!
奸商!
以后喝酒再也不去岳家酒肆了!
岳三看他的表情,只觉得好笑,故意说:“听说你可是赚了钱,没喝酒,反而全给了说书的老钱,大家都说你豪气呢!”
周佐瘪瘪嘴,那钱他花的值!
武威人最喜欢听书,而老钱则是说书先生中最厉害的一位,许多新奇的故事都是他先说,别人再跟风的,周佐当然要拿钱先堵他那张嘴了,免得说成一系列的故事,就真解释不清楚了。
可这次为这么个病人花大价钱买药,实在有点过头了,偏偏侄女儿子花钱,他一点也管不住,心头的火气越来越大。
管不了自家孩子,他就把熊熊火气都撒向了那位齐大夫,觉得要不是为了和他较劲,他家这俩抠门鬼也不会这样!
周佐转眼一想,若是真救回来了,那不是说明他周家医馆技高一筹吗,心里百转千回,便一脸坚决地走向了那抱着抽屉的小厮。
岳三见了直摇头:“周佐,你不是要反悔吧,你儿子可是已经把参拿去后面煎药了!”
周佐没好气地说:“谁反悔了,你拿钱就行了,起码把我家抽屉还回来啊!”
岳三哈哈大笑起来,他刚刚说周佐是妙人,真是打心底这样认为的。
捧着那空空的抽屉,周佐心里也空落落地,他当然知道周敏才是罪魁祸首,可侄女此刻已经拿出了针灸包,他只好带着满腔哀怨灰溜溜地去了后院。
因为炮制药材家里正好有现成的热水,病人病重自然是要急煎,周顺麻利地倒了热水,就要往药罐里放药材。
周佐看到这一幕,声音颤抖着:“儿啊,你要知道你这不是烧水煎药,你这是要烧钱啊!”
周顺看着他爹那急切又紧张的脸,心里痛快,恶作剧般地手一抖:“啊呀呀,爹,本来我也舍不得,你吓得我把药材都扔进去了!”
“什么!”周佐冲上前,看着已经在药罐里飘荡的药材,热气翻腾,只觉得是自己的心肝在这开水里滚,抬头看儿子眼睛笑得都看不见了,知道他是故意耍人,心里更气了:“你这个不孝子!”
李氏早听得夫君叫嚷地厉害,放下手里的活:“怎么呢,干嘛这么说阿顺!”
“我花个把酒钱,你们个个把我当罪人,今天倒好,这两个讨债鬼居然花了三百多文买人参!”周佐向李氏告状,指着药罐,声音里满是委屈:“真给煎了!”
李氏虽然平时多思多虑,但哪里是个有主意的,一时惊慌,反复地叨叨:“那这可怎么办啊,那可怎么办啊!”
周佐心灰意冷,坐在炉前看着那火苗腾腾,钱花了,药煮了,能怎么办呢,只希望这药真能救人一命吧。
周顺见周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底还是不忍,懂事地安慰:“爹,放心吧,总会给你留酒钱的,娘,你也别操心了,前面有我和姐姐呢。”
他哪里是担心酒钱啊!
他是真的担心家里的收入,他这几天在家也知道现在和老头子在时不一样,大部分收入都是靠那些药材,这三百钱要切多少个药片才能赚回来啊。
可是儿子的误会更加刺痛了周佐,他忽然想起以前自己要去喝酒。年纪还小的周顺哭着拉他的衣角,让他不要去。
他当时一把推开了儿子:“我不管你跟阿敏怎么弄医馆,你们也别管我喝酒……”
这老天爷也太糊涂了,听话只听了一半,如今他管不了医馆,两个孩子倒把他管得死死的。
李氏听到三百钱就吓得不轻,她这儿子和侄女虽然干活利落,不爱偷懒,但上次买小黑她就发现了,他俩花钱真是不眨眼的。
要是这样下去,他家医馆可怎么办啊。
两个平日里不管医馆死活的,此时都坐在药炉前,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而大堂这边,周敏依旧是用“烧山火”的方法行针,可明明这病人比秦山母亲年轻,效果却差得多。
还不仅如此,等周敏喂那妇人喝下一碗人参汤后,她吐泻虽然停了,可依旧没有清醒。
病床上的人,皮肤干瘪,双目紧闭且向下凹陷,脉依旧一点摸不到,只是腹部微微回温。
周敏知道她正气大伤,体内正与邪相搏,厮杀地厉害,只能根据现在的情况,继续应战,与死神相搏。
天气冷得瘆人,大堂虽然有个小炉子,但病情垂危的妇人似给空气增了点寒气,让人不寒而栗。
岳三的小厮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白萝卜汁,他小口喝着,嘴里微微有点辣,就这样看着周敏行针喂药,他第一次觉得治病救人居然这么有意思。
少年本来以为喝了人参汤他娘就会醒的,到现在越来越恐慌,在期望和绝望之中挣扎,有上千个念头在心里徘徊,母亲的病和那一抽屉的钱都像是压在他身上的大山,让他动弹不得,难受极了。
周敏依旧一脸镇定,吩咐周顺:“再去取些钱来。”
还要买?
“我选这一根。”声音干净利落,仿若从不知后悔是何物。
这下连见多识广的岳三都吃惊了,他原本也没想卖什么人参,刚刚不过是捉弄周佐罢了,如今看这周敏胆大的样子,便认为她是故意装作镇定,其实不过是赌徒心态,有意要让她吃个教训,便又点了点头。
岳三想好后便稳坐大堂之中,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像是打定主意,等着周敏再次买参。
选好后周敏直接去了药柜,熟悉地选了附子、麦冬、五味子几味药材。
人参和附子配合便是参附汤,《删补名医方论》曾说:“二药相须,用之得当,则能瞬息化气于乌有之乡,顷刻生阳于命门之内,方之最神捷者也。”
可如今病人津液干涸,不敢独用这参附汤回阳,便又加入其它几味药,而人参与麦冬、五味子三味又能组成生脉散之方。
生脉散方如其名,使气复津生,汗止阴存,气阴充于脉道,有“生脉”之效。
四味药合两方,能温阳、育阴、化气,如虎添翼,助阵正气。
周顺从橱子里拿一盒钱出来,依旧是整盒奉上,岳三看着冷静的姐弟,尤其二人之间的那种信任,倒让他有些羡慕,可这世上还真有拿钱不当钱的人?
偏偏还成对出现,都生在了周家,让岳三觉得周家人个个有意思得很!
后院里周佐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看到周顺又煎药:“怎么又要煎?”
等看到那个细细长长的东西的时候,他只觉得脑仁疼,身上的血液都被吓没了,一脸苍白:“你们不是……不是……”
周顺也并不相瞒:“又买了一根!”
“哪里来的钱?”周佐有气无力地问。
“橱子里的啊。”
看着流着眼泪望天的周佐和低头擦泪的李氏,周顺摇摇头,爹娘太不了解他和阿姐了,他们才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