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夜空从来是漆黑而宁静的,上面点缀着几颗睡眼惺忪的星。
卢老伯拿着灯笼在前面走。
张氏与周敏跟在他身后,能看到他厚实的脊背,让人很安心。
忽而看远处也有一个灯笼,像是往他们这边来。
那提灯笼的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爹?”声音充满磁性,很是好听。
卢老伯回过头来,灯笼照着他的脸有些吓人:“我儿子来接我了,你们走慢点。”
张氏慢慢接过灯笼,等卢老伯走了以后,她有些害怕,这冬夜的凉气让她没道理的恐慌起来,大着胆子和周敏说话:“周大夫,你医术可真厉害!”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夜色朦胧中,周敏看向张氏那张疲惫的脸,只觉得她的脸和自己的一位好友有些像,莫名地就有一种亲近之感,等到她张口说话,口音迅速把她拉回现实,心口沉甸甸的:“多谢夸奖了。”
这漆黑的夜,实在很容易让人觉得孤独。
张氏听到身旁人的话,心稍微安了一些,她尽量将灯笼往周敏那边举,走得却比刚刚跟着卢老伯快了很多,熟悉地拐过几个胡同。
等推开张家的大门,看到那昏黄的灯光,张氏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到家了,快进来吧。”
张氏的小女儿秦芝正在灯下绣花,她看起来和周顺年纪差不多,等听张氏说这是医治秦山的大夫时,她十分好奇。
拉着周敏去了自己的屋里,非要她说到底是怎么行医的。
然而周敏这一天实在有些疲乏,到了张家,紧绷地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倦意很快袭来,简单洗漱后,和秦芝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周敏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却发现秦芝早就不在床上了。
外面天还是黑的,周敏在被窝里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不好意思再睡下去。
张家如今只有张氏的母亲一人了。
张氏也因为不放心老母亲,才嫁给了同村的秦漠,平日虽然经常过来帮忙,但这样带着孩子回来住却很少见。
张母当女儿和女婿在吵嘴,一坐到饭桌上就开始劝女儿早点回去。
这样听来,张氏应是把秦山家的事情瞒下来了。
张氏也只说周敏是行医的大夫,在家里借助一晚。
张母年约六旬,已经站不直身子了,满脸的岁月痕迹,一双眼睛没有半点神采,说话间喘息有些重:“你个女娃,怎么能看病?”
张氏怕自己母亲不会说话得罪人,急忙解释:“娘,这位周姑娘可是有大本事的,”她本想说周敏治好了她大嫂的事儿,可是旋即想到那桩惨事,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一般,硬生生地将心中的恐惧、悲痛连同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有本事的女娃命可不好啊。”老太太咳嗽两声,很不满意:“年纪轻轻,当什么医婆子!”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又说:“不过没有哪个女人命是好的,活得久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一辈子劳苦。”
男人活不下去了,倒还可以出去闯荡一番,或者叫嚷着去战场上杀人,女人活不下去,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可看着坐在一旁的周敏,张母从那年轻的脸庞上似乎看出了点别的,又跟自己的外孙女作对比,心中感慨,多见些人果然是不一样,态度缓和了些:“一会儿你也给我看看吧……”
“娘这大清早的……”张氏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话。
“大清早地怎么了,她住咱们家一晚,顺便给我看看身子这还要你来管,活长活短,我最后就只能是一块木牌子,等到那个时候,我能不能吃上供奉,才要看你的脸色呢!”
张氏心里本就难受,张母这两句话又实在是毒得恨,她承受不住落下泪来,端着没吃完的稀饭出了屋去。
张母相当意外女儿的反应,尤其又当着外孙和外人的面,她觉得有点下不来台,可神情更加执拗:“怎么小姑娘,你不给老太婆看吗?”
周敏只得放下碗,让老太太伸出手来。
张母这才满意了,看着神情认真的周敏,问:“这看病的本事是谁教给你的?”
“我家就是开医馆的,我爷爷父亲,都是大夫。”
“他们让你出来行医?”
“他们已经去世了。”
“那你娘呢?”
“也去世了。”
张母难得露出悲悯的神情,可惜她左右脸有些不对称,怎么也不像个和善的老者:“那真是苦了你了,学门手艺也好,起码有饭吃,我啊,就觉得,只要有口饭吃就得活着,再难受也比死了强。”
老太太刚说完,秦芝也听不下去了,放下碗,捂着脸跑出去了。
很显然她也哭了。
张母没了刚刚的强势,反而有些寂寞,琢磨一会儿才沉声问:“谁死了?”
周敏当然不好把事情捅破,只硬生生地转移了话题:“老太太可是晚上睡不好?”
张母好像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没多在意别人死活,还是更关心自己的身子:“是啊,我晚上睡觉总有点喘不上气来,可我不太想熬药,太麻烦人了,这要是让她们天天给我熬药,还不要哭死啊。”
周敏看她脉象,知道这老太太是阴虚不纳气,想起张锡纯的一个医案:“那你可以让家人去买点熟地黄煎汤当茶喝试试。”
熟地黄味甘微苦,性微温,能滋肾养肝,是常用的滋阴补血药。
老太太喊来红着眼眶的外孙女,让她替自己记下药名,才从怀里摸索出了一个铜板,递给周敏:“女娃,你也不容易,我看你不像是能享福的,你不要太要强,去买个糖吃吧。”
周敏听了只觉得好笑,刚接过铜板,就听外面张氏的声音传来:“周大夫,吃完饭了吗,外面有人来请了!”
老太太感慨一声:“看来你医术是不错,都来请你了,走吧,别在穷老太婆这里耽误功夫了!”
周敏回到秦漠家的时候,天色还早,周顺等在大门口,脸色并不是很好:“阿姐,寅时病人就醒了一回,吐了几口痰块,我给他诊了脉,看脉象还算平和就没让他们去叫你……”
“现在呢?”
“倒是能认人了,只是精神不太好。”
一进屋,只见梁捕快正捧一碗热水,他昨晚在这里搭木床睡了一晚,而秦漠则硬熬了一晚,一早起来就去请周敏了。
秦山身上的手铐脚镣都已经取掉,此时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似乎没什么焦点,面目浮肿,嘴唇暗红。
几个人进屋来,他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双眼依旧看着房梁,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让人赶紧很压抑。
秦漠上前轻声喊了声:“大山……”
秦山倒也“嗯”了一声,不过却像是条件反射,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深陷泥潭之中且已放弃了挣扎,只等下一刻就失去呼吸一般。
“周大夫,你先给他看看吧?”
秦漠这话一出,秦山像是突然活过来,猛然转了头,眼睛死死盯住周敏:“你,是你……你是……”身体有些发抖。
秦漠怕他又发起疯来,摁住他的手:“阿山,你刚刚不是已经好了,认出我是谁了吗?”
秦山喘息着,挣扎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秦漠,像是在悲愤的泥沼中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嘴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还是忍下了,点了点头。
周敏只当刚刚秦山又失去了理智,现在看他平稳了下来,才上前:“秦山大哥,你还认得我吧。”
秦山盯着周敏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点头:“认得。”说完想坐起身来。
“你先躺着吧。”周敏随手拿了床上给秦山擦泪的一小块布,叠了当做脉诊,“左手先伸出来。”
秦山之后平静了许多,神情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他身上微微有些发烫,周敏知道他正气消耗不少,心神失养,虚火内扰,所以出现邪热。
周敏诊他脉数,尤其尺脉仍然不足,看他神情疲惫,口干舌燥,舌尖红,应是狂证之后伤阴耗血损气。
她知道之前开的方子不能连服,若再用下去,只怕会呕吐不止,反伤正气。
周敏想到《金匮》中说“见肝之病,当先实脾。”
肝藏血,伤肝则气血虚弱,而脾是气血生化之源,从脾着手应是不错。
所以她便开了健脾理肝,滋养心血,调养神明,清虚热之方,嘱咐一日一剂,分两次服用,三日之后再做复诊。
秦漠接过药方:“今天这药,还是请卢老伯去抓吗?”他语气中早已没了昨日的急切,而只是想问清楚。
梁捕快揉揉脑袋,有些迟疑了:“还是问问小罗吧。”他不太想做决定。
二人说着便往外走,秦山轻轻叫住周敏:“周大夫……”
周敏回过头,只见秦山眼中隐隐还有哀伤的泪光:“你不是周敏吧……”
什么?
“快逃吧,他们要来抓你了……”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听不到了。
可是轻轻的两句话,在周敏耳中却像是震耳欲聋一般。
她上前两步,只看到秦山已经闭上眼睛,而那一张脸不过短短几日,已比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
而刚刚那些话,又像是他破碎的梦话一般,只是那句“你不是周敏”实在让她有些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