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锦书逗罢了小二,又在顶楼看了游/行。鼻尖一点秀极的清香,竟是街上有人在叫卖蜜糖,他这个人一向幼稚起来没边,这头刚买了一碗蜜糖,下面又拿把刷子蘸着往安景脸上画了个形状。
“皇上啊...”陈升看着年轻帝王被画成猫的花脸欲哭无泪,安景也只是望着他微笑,周身的气度不差分毫。
“安景,你快看,那边有只兔子!”唐锦书拽着他的袖子高兴道。
“老板,你这兔子怎么卖啊?”陈升于是问。
“十文钱一只,客官您看,这东西可乖了,也不挑食,青菜萝卜就能吃一夏。”
毛绒绒的小东西,浑身雪白,一窝一窝在那干稻草里蜷着,十分讨人喜欢。
唐锦书见了,一咧嘴:“那就先给我来一窝。”
唐锦书拎着他的一窝兔子们,心满意足地东走西晃。
“喜欢么?”安景问。
唐锦书点头:“喜欢。”
安景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落花,“真心喜欢?”
唐锦书翻了个白眼:“...当然是真心喜欢。”
安景垂了眼:“锦书,你虽日日在我身侧,心底却总有一部分触碰不到,我却想要唐锦书的全部。”
唐锦书眨眨眼,只是同几年前一般傻笑:“咦?河东可有人在唱《越人歌》么?可这周围也没船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恍惚中似有歌声从远方传来,却比远方更加遥远。
“唐锦书,”安景道,“我立誓此生绝不放手。”
唐锦书拿起他的一只手来,又把那兔子笼放到他手上,“哝,那就拿稳别放了,我这兔子可金贵着呢。”
酒楼那头,陆万里,董十香已经吃好喝好,下楼时在门口又见了唐锦书,两人双双向他辑恭,陆万里道:“相逢即是有缘,公子可否透露姓名一二?也好叫我今日心服口服。”
安景也不言语,唐锦书便哈哈大笑道:“那你听好了,我这名字是:朗月星光柳树荫。”
说罢头也不回,又蹦又跳着离开,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留下陆万里思索半天,一怔,忽而摇首失笑:“怪不得。”
“怎么?”董十香问道。
“朗月星光柳树荫——董兄,这些组在一起正是个'卿'字啊!”
唐锦书走了半天,又回头望了一眼,见那两人早已忘不见影子,于是又转了回来,重回了那酒楼门口,自言自语道:“我得给桃叶带点糕点,她最喜欢吃鼎升楼的辣花生,酱猪蹄,东坡肘子...”
“唐锦书?”姚成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到哪都是你?”
“呀,你酒醒了。”唐锦书见到姚成,还被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得一觉睡到日头落山呢。”
“真是怪事。”姚成不可置信地绕着唐锦书打转:“你不是科举作弊被抓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爹也没跟我说啊...”
“我也没跟我爹说啊!”唐锦书从店家的手里拿到牛皮纸包的肘子,深吸一口气,欢喜道:“你吃么?”
“我才不吃。”姚成一脸嫌弃。
“啊...真可惜,很好吃的...”唐锦书垂下来眼。
“我...我想吃...”一个声音弱弱地扯了扯姚成的袖口,姚成低头,望见一个个头才到他腰高的孩子咽了咽水,小心翼翼道。
“这...”姚成犹豫了半晌,从兜里摸出个铜板:“那你自己买去吧。”
他这一说,不远处一群脏兮兮的孩子见了,忙一窝蜂拥了上来:“我也要!我也想要!”
“我去你奶奶个腿儿!”姚成这个人吧,也不是没有爱心,就是偶尔帮帮还行,这事一边麻烦了他可就不愿意干了,于是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嘟嘟囔囔道:“没看见小爷我还忙着正事儿么...”
“呜呜...妈妈,他不给我东西吃...”其中一个呜呜地哭道,小小的胖手抹着眼泪。
“这些丞相的公子哥们,哪懂得什么人间疾苦,”远处一老汉指指点点道:“我劝你还是好生读书,将来带你娘吃香喝辣,把这些蛀虫全都从朝上赶走。”
孩子攥紧小拳,气鼓鼓地点头。
“摇钱树啊摇钱树,你可都是要进朝廷当大官的人了,可别再瞎得罪人了。”
唐锦书自言自语道,把手里刚买的东西全都分给了那群孩子,一边分还一边叮嘱:“这都是相府姚公子买的,你们可要记住了。”
眼见西边太阳烧得火红,三人慢慢走着,唐锦书酒足饭饱,又干了件善事,心情好得不得了。走到桥头伸了个懒腰,见那远处一树梨花,伸手踮脚想去够,奈何又碰不到。
陈升想去帮他,却见他用力一跳,摘下几片叶子来,反倒引得一串雨珠扑簌砸到脸上。
赤子心性,伤人不知。很久之前安景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唐锦书,也只是淡然一笑。
有多爱他如沐春风模样?素衫白心,含笑立于桥畔也是别有一番清雅。
再不见骑马斜桥过,满楼红袖招,嗅不到那烟雨纷润。一刀一刀割下他那锦绣的盛衣,于是他在他面前便只剩下那最难能可贵的尘火气息。
唐锦书摘了花,忽地回头望着安景灿然一笑。
于是他也同他笑起。
鲜血淋漓。
“时候不早了,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安景问道。
唐锦书想了想,道,“我还最后想去看个人。”
公主府。
“公主!公主!”唐锦书一边喊着一边踏进了门口。
“皇兄,唐锦书?”安定闻声出来,面上却颇为震惊。
“公主前些日子邀请我七夕上流风亭放河灯,我见公主贵人多忘事,许是想不着那约定了,所以就和你皇兄一起看你来了。”唐锦书拎着他那一笼白兔们,喜滋滋道。
安定何等聪明的人物,见这情形,想起那日与唐锦书的约定,心下也明白了大半分,喃喃道:“我还曾日日盼着那盏河灯放下...”
“我不喜欢河灯,”唐锦书道,“公主有空还是和我一起放风筝吧,你放过风筝么?很长的一根线,不管那风吹得多大,风筝飞得多高,总有那么一根线扯着,怎么都挣脱不了...”
唐锦书一边说着一边和她进了府上的花园,安景只在远处沉默站着。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你。”安定丧气地垂下脑袋,却仍是不甘心:“安景他那般折辱于你,你竟连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没有。”唐锦书想也不想,打开笼门,笼子里的兔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跑吧,跑吧,这世上脚不停歇才是常态,想要找个停泊的地方才难呢。”
安定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唐锦书,你还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你说是就是吧,”唐锦书觉得奇怪:“咱们两个只见过一面,我就算不是个男人,你又这么难过做什么?”
“谁难过了,”安定抹了把眼泪:“我是看不惯他这么容你霍乱朝纲,背德忘义...”
“行行行,我知道,我还蓝颜祸水,贻祸万代...”唐锦书莞尔一笑,负手起身,从那亭子上跳下来,又看着她认真道:“公主,安景虽是你的哥哥,可若论制度尊卑,还是安景在上公主在下,所以公主今后说话还是小心些,称他一声皇长兄才是。”
“哎,你这人...”
安定刚要开口,唐锦书一惊:“哎呀,你皇兄该等急了,我要回去了。”
说罢像兔子似地往那草丛里一隐,还不忘幽幽吟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