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山的话令叶冬有些愕然。在他的心目中,烈山是一个沉稳的人,好像是浩瀚的深海,水深而流静,博大而真诚。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意气用事,更不会为惊世骇俗而语出惊人。可是今天,他竟然说出这样消沉的话,先不论这略带实用主义的朋友之论对错与否,单就他今天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不免令人生出怀疑。联想到昨日午后,他回来的时候,泛红的眼圈,叶冬的心中更是诧异。想到这些,他先前的好奇早荡然无存,心中感到一阵索然无趣,干脆扭头望向窗外。
窗外已经是一片阳光明媚的坦途,苍郁的太行山早跑到他们的身后,大巴车正在晋中盆地上飞驰,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目的地。果然,不过半个小时,高速公路便平地而起,叠成一座巨大的花式立交桥,将一条笔直的大道拆成四分五裂。大巴车如一只乌龟缓慢地爬上一段引桥,到制高点,才临风而下。
女乘务员再次起身,这次她说话的乡音更重了,“尊敬的旅客朋友,我们马上就要达到终点站——太原了,请您们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按照顺序下车,欢迎下次光临!”
叶冬又望向窗外,大巴车已经盘下高速公路的引桥,一路向北,顺着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驶入太原市区。他是第一次来太原,在他的印象中,这座城市应该是黑色的,就像煤炭被形容为黑金一样。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原市的天空格外湛蓝,轻风吹拂而过,并不扬起沙尘。公路两侧的高楼大厦错落有致,玻璃外墙上更映出红日西斜后的半边红霞。在与大巴并肩同行的车辆中也有很多是名贵的豪车~~~从诸多方面来看,这座城市都让他刮目相看。
现在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马路上的车辆并不拥挤,大巴向北到达火车站,左传便进入了太原市的主干道——迎泽大街。叶冬有一点点兴奋,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带给他的新鲜感。他站起身,双手扶住两边的座椅,左右张望。
大巴车终于在柳巷的路口驶进长途汽车站。叶冬这才叫醒了任桓。任桓睡眼惺忪,左侧的头发被压扁,满嘴喷出酣睡后的口臭,脚步跄踉地跟在他们身后下车。三个人身无一物,空手而来,一点也不像长途的旅客,倒像是四方漂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而此刻,他们站在太原市最繁华的大街上,早不辨东南西北。
任桓来过这里,一边揉眼,一边东张西望,好像是问,咱们往那边走?叶冬哪里知道去哪,他只是在得知父亲曾经落脚此地之后,才仔细阅读过地图,特别是酒店的分布,此刻倒派上了用场。他仔细地分辨出方向,便带着二人向东急走,步行十分钟,就看到了并州饭店的招牌。
这是一家老字号的酒店,位于五一广场的对面,酒店的房间很小,设施也很落后,但是它有一座幽静的后楼,藏在酒店花园的深处,知道的人很少,可以作为临时落脚点。
三个人出发的时候匆忙,盘缠并不宽裕,除烈山稍有浮财之外,叶冬的兜里干净得连一枚硬币都没有。他不好向任桓借钱,于是,只好和任桓在楼外徘徊,让烈山去登记。
任桓不知道叶冬下一步的安排,正好借此机会,试探着问:“叶冬,你们下一步打算干哈?”
叶冬有点头疼,此时的任桓就像被榨干了汁水的脐橙,只剩下败絮一般的残渣,一点价值都没有;而他又被警方通缉,实为遗祸无穷。可是叶冬又不可能说出卸磨杀驴,任其自生自灭的话,一时间犯起了难。
任桓眼珠子乱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叶冬,你敞亮点,给我个痛快行不?你要是放我走,我也不是没地方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叶冬咬了咬牙,回答道:“今天已经晚了,你住上一宿,等明天老刘他们来了,再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
任桓的眼珠子又一通乱转,心里的鬼主意早就打定,他多少有点后悔,不该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他随即想到自己这回得罪的人太多,已无任何可以依靠的大树,还是早点脱身为妙。金钱诚可贵,名誉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一切都可抛。任桓信仰的那套活命哲学再次焕发出惊人的华彩。他对叶冬说:“叶冬,你够仗义,我也不想拖累朋友!你要是放我走,我就自动消失!绝不给你们找麻烦!”
叶冬看着任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毕竟是一个厚道人,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愧疚和担心。但是任桓如果能够自动消失,那正是最好的结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良策。于是,他便默默点头!
任桓略一拱手,讪讪地退开,好像生怕叶冬在他转身之际偷袭他,倒退出五六米,才转身疾走,头也不回。
几乎同时,烈山拿着房卡走出电动门,看着任桓消失的背影,问道:“你让他走了?”
“他害怕被咱们出卖,应该说是自己逃了。”叶冬冷冷地说道。
并州饭店的后楼几乎没有什么客人,长长的走廊里一片昏暗,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一点也不像是一家酒店,倒像是政府机关的办公大楼。
两个人来到房间,叶冬蒙头大睡。烈山也躺在床上,既不开灯,也不开电视,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作冥想状。叶冬睡意深沉,但姿态绝不安详,虽然没有任何声息,但是肯定在心潮澎湃。这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深沉得如同埃及法老的尸身。
时间到了六点,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门铃声响起,烈山起身去开门,是服务员,。
先生,我帮你们开夜床!”
烈山摇头谢绝,随手关上房门,再次躺下,如同梦游者身不由己。
显然,服务员的声音惊醒了叶冬,他翻身侧躺,突然发问:“烈山,你是哪的人?”
烈山本不想回答,无奈叶冬好奇心太盛,只好答道:“不知道!”
“那你的老家在哪里?”
“不知道!”
叶冬被烈山的回答给震惊了,盘膝坐起,凝视着他,又问:“那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烈山望着天花板,略带苦涩地说:“我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后来被一对老夫妇收养,供我上学。四年前,我的养母去世了,养父悲伤过度,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只好把他送进了养老院。两年前,我经人引荐遇到了师父隋老,被他收为弟子。之后,我就一直住在隋老家里。”
烈山的话让叶冬颇为动容,他试探着问:“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是被遗弃的,没有出生证明。据福利院的人说,我被送到那里的时候只有几个月大,还裹在襁褓中,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后来,福利院的阿姨估算了我的出生日期,把十月一日国庆节定为我的生日~~~”
叶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何烈山如此的沉静、漠然,甚至有时候很冷血、无情。这一切都是缘于他的不幸。岁月往往会让善良的人伤痕累累,然后再让他们在逆境中自强、自立起来,活出一片新的天地,烈山就是这样。
叶冬不想再问下去了,往别人的伤口上的撒盐,是不厚道的行为。他忙岔开话题,又问:“烈山,你饿了吗,咱们去吃饭吧!”
烈山摇了摇头,报账道:“我身上只有两千块钱,车费花了四百五,酒店押金一千元。我们还不知道老刘他们能否顺利地赶到,所以,这剩下的五百五十元是我们全部的积蓄~~~”
烈山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不言而喻,这钱是花不得的。叶冬满不在乎,从床上一跃而起,拉上窗帘,打开电视,掏出烟,扔给烈山一支,颇有患难与共的决心,但是烈山又把烟扔了回来。
叶冬窃笑一声,点燃香烟,靠在床头,饱吹饿唱道:“没关系,我抗饿,今天晚上我辟谷。”可是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了肠鸣。
他们俩毕竟一天水米没有打牙了,上一顿饭,仅仅就是一小块面包和一杯牛奶,还是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吃的。叶冬长叹一声,拿起遥控器搜索频道,最后停留在凤凰电影台。里面正在播映一部港产片的大结局,李阿季正和华仔除恶扬善。敌对的一方也是个小胖子,长着一张欠抽的脸,嘴边的大酒窝就好像刚出炉的面包被人狠掐了一把,深陷下去。叶冬一直觉得男人长酒窝就是一个笑柄,如同女人生胡须一样属于进化的败笔。
片子实在谈不上精彩,总算接近尾声,男主人公身中数枪,依旧像打了鸡血一样。可恶的港产片,如港人的思维,现实而刻板,所以港产片里没有科幻电影,文艺片不是带着臭烘烘的骚气,就是压抑得让人想死,画面的唯美和心灵的空虚形成鲜明的反差。这就好像中国的雕刻艺术,它最初就是石头、兽骨、陶器上的刻画符号,本用来表意,传递信息。它所体现的艺术境界绝非高深莫测、宏大深远。艺术一旦脱离现实,高深到这个地步,就是垃圾了。而艺术一旦和权力结合,就成了禁忌。想那司母戊大方鼎上的盘龙与饕餮?想那紫禁城中的雕梁画栋,哪一个是能够雅俗共赏的,不过是权力与身份的象征罢了。更有甚至如微雕,以明人王叔远为例,只在方寸之间,尽现鬼神造化,其艺术境界难用深远来涵盖,倒有几分卖弄的嫌疑,除了让人震惊之余,还有何等价值?叶冬甚至一度怀疑玩微雕的那些人会不会都是斗鸡眼,这简直就是一种艺术的退化。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看什么都不顺眼,可能是因为肚子饿了,才会如此浮躁。他侧头望向烈山,只见他安忍不动、气象平和,相比之下,倒显得自己有些毛躁。于是,他尽量也把心沉下去,把注意力转回到电视节目上。
时间已近八点,叶冬和烈山已经饿得耳鸣心悸,走廊里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不正是老刘的声音吗!叶冬一跃而起,冲出房门,就看到明亮的走廊里走过来两个人。前头的那个人正是老刘,后面跟着罗烈。
老刘抱怨着,“那么多好酒店你不住,偏挑了这么家黑店!瞧那大堂,还不如我家的客厅大,再瞧瞧这走廊的地面,连块地毯也不铺~~~”
叶冬笑着把他们让了进来,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快?”
老刘撇了撇嘴,炫耀道:“我是谁啊,神出鬼没的李向阳,能够把我盯死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烈山坐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罗烈把背包扔到床上,顺手从钱夹子里掏出叶冬的身份证递给了他。
老刘洗了把脸,劈头就问:“你们吃了吗?罗老师可是一天水米没打牙,赶快吧,我也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叶冬哭丧着脸答道:“老刘,我们弹尽粮绝了,早盼着你们来呢!”
老刘一听,又拿出老大哥的派头,说道:“嘿,我说叶冬,你小子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密码箱里我至少放了三四万,你全给了任桓那个狗东西,要是我,给他个屁就不错。现在老实了吧!知道钱是好东西了吧?哎~,任桓去哪了?把这小子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