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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龙城迷踪夜暗飞声(1 / 1)

叶冬低着头,不愿意看涂珊珊的脸,如老僧入定一般,虔诚地望着香烟在指尖燃烧~~~他的心已乱,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问起。涂珊珊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才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这孩子的眉眼并不像老叶,但是却透出和老叶一般无二的风骨。涂珊珊不由得心头一动,娓娓道来,声音温柔而平静。“不知道该从哪问起了吧?那我说你听。我是几个月前和你父亲联系上的,我们多年未见,他的变化很大,人也苍老了许多。我想请他出山来帮我做事,可是他没有答应。手机号码是他给我的。最近,我手头上碰到了一桩难事,本想请他帮我参谋参谋,可是电话打过去,却没人说话。谁知道竟会是你!我还以为你父亲生我的气了,认为我对他是施舍,是怜悯,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我一赌气也不说话,可是一连三天了,我心里实在有点不踏实,所以今天才决定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涂珊珊的话说得很暧昧,特别是最后几句,什么赌气,伤自尊啦,倒像是关系莫逆的人之间闹点小脾气。叶冬一点也不信,他对这个女人没有好感,直觉告诉他,父亲的失踪必和她有关。从美国归来的商人多了,哪个不是大张旗鼓地刻意炒作,夸大自己的实力,虚构出在国外呼风唤雨的本事,来骗取国内的资源。看她这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座驾也是豪车,却死缠住一个衰老而贫穷的鳏夫不放,这种不得体之中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企图。当下,他故作不知,问:“您知道我父亲可能去哪了吗?您和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涂珊珊摇头,答道:“我也说不好,其实这次回国,我也只见了他一面而已。至于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这些都是阵年旧事了,你不一定会感兴趣。”叶冬暗自狐疑,怎么又是陈年旧事,从最初的老刘到如今的涂珊珊,都偏爱这个词汇。看来父亲的失踪大有名堂,他们放着眼前的事不说,偏要追忆往事,这到底是在暗示什么呢?叶冬见涂珊珊没有封死口,却颇有几分吊胃口的意思,于是顺水推舟地追问道:“您就讲讲吧,没准对我就有帮助。”涂珊珊轻抚秀发,眼神中显出几分苦楚的表情,这才说道:“是这个样子的,1978年,我刚刚参加工作,被分配到电视台做一名临时工。那时,刚刚粉碎了‘***’,又正值电视台创建之初,所以台里的领导们筹划和日本NHK电视台合作,拍摄一部大型的纪录片《丝绸之路》,要创造一个里程碑式的高起点。为此台里筹措了大量的资金,并动用了军队的力量作为后勤保障。因为这次拍摄要深入西北腹地,同时又可以开展对当地的地质地理、自然生态、历史遗迹的考察,机会难得,所以国家也格外重视,特别成立了一支涉及多学科的综合科考队陪同拍摄。到1979年秋天,一切前期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摄制组终于可以出发了。我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那个年代的事你肯定不理解,我为了能够进入摄制组,挖空心思,甚至写了血书,最后天遂人愿,我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说到这里,涂珊珊的眼睛里闪出了火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葱岁月。叶冬安静地倾听着,没有插话,看着眼前的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尽情表演。“所谓丝绸之路是指从长安出发,前段走河西走廊,过了白龙堆,选择南北两线,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进入中亚腹地的这条通路。我们摄制组选择的拍摄路线就是东汉时期开辟的,从敦煌到哈密再到吐鲁番,然后沿着天山南麓向西南方向前进,进入喀什地区的丝绸之路北线。因为在整个前期筹划中,有两个特殊的地方被列入拍摄计划——一个是西夏王国的哈拉浩特,另一个是位于罗布泊的楼兰古国。这两个地区之间相隔将近两千公里,所以,摄制组不得不分兵两路,绕行这两个地区。我就是在那时和你父亲相识的。你父亲人很好,平时不苟言笑,很少说话,但是队伍里无论谁遇到困难,他都会第一个冲过去伸出援手。老实说,我喜欢他,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每天,我的眼睛里只有他,但是又羞于表达,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偷偷地关注着他。那个年代的人都含蓄,别提主动结识交谈了,多看几眼,脸都会红的怕人。”涂珊珊的脸红了起来,光泽莹润的脸颊更显得细腻柔滑,她从茶几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支,静静地点燃,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烟雾,那烟雾顷刻间就融进她的目光中,仿佛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不知道飘向了何方。“你还记得王昌龄的《从军行》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涂珊珊的声音高亢悲凉,脸上也阴沉下来,悲戚的神色布满眼角眉梢。“我们在楼兰出了大事故!那里的雅丹地貌所呈现的沙漠古堡的地质特征是戈壁沙漠上难得一见的风貌,确切地说,只有柴达木盆地边缘和准噶尔西部才有这么明显的风蚀现象。这本来就在我们的拍摄计划之中,为了搜集更多的素材,摄制组临时决定增派一支先遣队前往楼兰地区的‘龙城雅丹’。这支小分队脱离摄制组单独行动,我和你父亲就在其中。起初,天晴日暖、碧空万里,一行人有说有笑,都沉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其实,哪里有什么美景,万里黄沙,一望无际,荒漠上除了那些突兀的奇峰怪石之外,连一株胡杨树也不曾见过,我当时觉得那里很美可能和心情有关吧。你父亲却孤立在人群之外,脸上一副忧虑的神色,望着天边的几抹浮云发呆。我鼓足勇气凑了过去,问:‘你怎么了?’那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面和他交谈,难免脸红心跳。他眼睛望着天边,面无表情地摇着头说:‘感觉不好。’我当时没有在意,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陪着他眺望远方。你父亲在观察,而我却沉浸在幸福之中,和自己喜欢的人单独地站在一起,你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快吗?过了许久,突然听到你父亲大声地叫了起来,‘不好,有情况!’此刻我才注意到周围的变化。刚才碧空如洗的蔚蓝天空,已经开始由蓝变灰,又由灰变黄,天边那几抹浮云,也向我们这边快速地飘了过来,确切地说,那不是几抹,而是成片的灰中带黄的乌云。远处的地平线上起了雾气,已经灰蒙蒙的一片,紧接着就是风吹了起来,起初是微风,这让大家感觉到一丝寒意,而后,风越刮越大,沙尘漫天,迎风而立,不能睁开眼睛。众人发出一阵骚动,这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纷纷向我们围拢过来。就在我们这一群人傻傻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地平线上的灰色越来越重,慢慢地变成了黑色,能见度也越来越低,好像有一堵通天彻地的铜墙铁壁,缓缓地向我们这边压了过来,那哪是缓缓地,速度快得惊人。我们就像是一群被关在密不透风的房子里的小老鼠,眼看着墙体挤压过来,空间越来越小,却又无能为力,只剩下惊慌失措。你父亲大声喊道:‘是沙暴!黑风暴来了!快跑——’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黑风暴,更多的恐惧是来自对于你父亲的信任。事后,我才搞清楚,当时有多么危险。罗布泊地区的黑风暴一旦刮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且会卷起整个沙丘、沙梁,甚至整座沙山,稍有不慎,便会葬身莽莽黄沙之下。当时,我们都吓坏了,这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寸草不生,除了众人身后的龙城之内,我们还能往哪里逃!大家想都没想,调转头,没命地冲了进去。你父亲跑在队伍的最后面,一边跑一边回头望,那滚滚黄沙之中,隐隐约约传来风雷之声,似千军万马呼啸而至,天一下子就黑透了,能见度只有两三米,我感觉到你父亲在大喊,但是他喊什么我却听不到,声音全被淹没在漫天的黄沙中。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简直以为必死无疑了,但是即便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于是我不顾一切,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他一把抱住我,随即放开了手,略一犹豫,其实连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都没有,就又拉起我的手,拼命地朝前跑去。”

讲到这里,涂珊珊的眼角闪出了泪花,她低垂螓首、轻声饮泣,细长洁白的脖颈弯成一条完美的曲线。在这一刻,叶冬突然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既敬且怜的情感,甚至有些许好感油然而生。涂珊珊大胆示爱,并没有隐晦她对父亲的情感,这令叶冬对她刮目相看,早前的厌恶之情也似乎淡了许多。“涂阿姨!”叶冬轻唤一声,顺手从茶几上的纸巾盒中抽出几张纸巾递了过去。涂珊珊抑制住心中的悲痛,擦拭了几下眼角,接着讲了起来,“没事,我没事!黑风暴来得太快了、太猛了。我们一行二十多人只一瞬间就全部被冲散了,能见度那么低,根本不知道别人在哪里。你父亲拉着我拼命往前跑,其实我的腿早吓软了,是他驾着我跑,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到了这一刻,我反而不怕了,心里平静得出奇。你肯定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沙暴,那不是北京的雾霾,也不是张北的风沙,那是漫天下黄沙,砂砾打到脸上生疼,稍有不慎,只要双足陷入流沙之中,拔不出腿来,可能只需要几分钟就会被埋葬在沙丘之下,还别说整座移动的沙山,如果一旦遇上,那真是灭顶之灾、无路可逃。你父亲拉着我,沿着高大的土台钻进龙城雅丹之中,跑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才敢停住脚步。天一直是昏暗的,我们俩都没有手表,根本不知道时间,只好在一座高达十几米的土台下,找到一个避风的凹洼处休息。时间就这么慢慢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暴渐小。我们能够感觉到,风吹过龙城里的沟壑会发出骇人的呼啸声,这种声音在慢慢地低沉下来。我感觉到了寒冷,浑身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你父亲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我披上,而后试着大声呼喊:‘有人吗?有人吗?’根本没有人回应,只有呜咽的风声,你父亲失望极了,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身后的土台。我知道他这是在自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大家。我劝他:‘你别着急,我们能逃生,别人也一定能。‘你父亲看着我,咬紧牙关,说:‘抓紧时间休息,咱们的营地在西南方向,龙城在北边,白龙堆在东边,只要按照指南针的指示,就一定能够回到营地。我们刚才逃入龙城,只跑了几十分钟,按理说还没有深入腹地,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出路。我这里还有压缩饼干和水,你先吃点,保存体力。等风再小些,咱们就出发。’说着,他把身上背着的军用挎包和水壶递给了我。我打开挎包一看,里面真的有两包压缩饼干。说实话,经过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奔命,体力消耗极大,气温又开始降低,我又冷又饿,已经快要虚脱。这时有饼干,简直就是人间美味,甚至比我最爱吃的炒肝、艾窝窝、焦圈还诱人,我也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撕开就吃。你父亲坐在我旁边,保持着距离,一边舔着干裂的嘴唇一边看着我。当我发现他在看着我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包饼干消灭得干干净净了,正在打开第二包,我这才想起来要谦让谦让。我对他说,‘你吃吧,我已经吃饱了。’可你父亲说,‘你吃吧!我们很快就能回到营地,我还不饿!’我相信他的话,一点忧虑都没有,一边喝水,一边欣赏着周围的景致。那些凝重肃穆,奇形怪状的土台,在我的眼里又开始富有诗意了,这个是虎入深山,那个是龙游大海~~~就在我豪情满怀的时候,你父亲取回挎包,翻找里面的东西,一个指南针被他掏了出来,他就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紧接着,我就发现不对劲,他在舔嘴唇,不停地舔,那是焦躁的表现。随即,他一跃而起,在周围走来走去,但是一直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指南针,足足有一分钟,他突然又朝另一侧跑去,拐过土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心中大骇,高喊:‘你去哪儿?’不到几十秒钟,他又跑了回来,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我问他:‘你怎么了?’半天他才回答,‘指南针失灵了,找不到方向。’我一下子就懵了,声音都带着颤音,简直像是在哭诉:‘你的意思是我们出不去了?’你父亲摇了摇头,说:‘也不是出不去了,但是现在我们迷路了,我们需要星星,才能找到方向。你听说过‘过洋牵星术’吗?就是古人在海上航行的时候,靠星星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和航向的技术。我们同样可以利用。’我问:‘怎么找?’他说,‘先找到北斗七星,这个应该很容易,然后在天璇到天枢延展线上五倍远的地方,就可以找到一颗中等亮度的星星,那就是北极星,也就是勾陈一。面对北极星站立,左西右东,背向南方,就这么简单。如果咱们的运气不好,一直看不到星空,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了。但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度过这个寒夜。’我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奇妙的事情,只知道北斗星可以定向,哪知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瞬间更是对你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后,气温越来越低,这个地区的气候我们都清楚,白天正午能够达到十五、六度,可是到了晚上就会下降到零度以下,我们两个人身上只穿着夹衣,根本抵御不了风寒。最后你父亲抱着我,靠这种原始的方法取暖,等着星星出现。”讲到这里,涂珊珊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红,像一个恋爱中的少女一样含羞带俏。叶冬也被这种甜丝丝的感觉包围,脸色也是一片潮红,胸膛不停地起伏,想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心中一时豪情万丈,急欲知道下文,连声问道:“那后来呢?星星出来了吗?”

门铃声响了起来,涂珊珊站起身去开门,敲门的是陈悔,报告说:“涂总,贵宾楼订的包间还保留吗,时间已经过了?”涂珊珊回道:“当然,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我们现在就去!”叶冬被涂珊珊带到贵宾楼三层的明园,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以前也无数次从这个街角经过,都是隔岸观火罢了,这里是普通人望而却步的地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机会来这里开洋荤。可是父亲的失踪,涂阿姨讲到一半的往事,让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好像有东西堵在嗓子眼里,无论什么山珍海味都难以下咽。不过盛情难却,他只得跟在涂珊珊的身后往里走。这里毕竟是全北京,甚至是全中国首屈一指的饭莊,装修得富丽唐璜,古色古香。大红色的地毯踩在脚下,如漫步云端,身临仙境;一水的黄花梨木的家具,配上山水字画,一个雅字难以形容;服务员身材高佻、体态婀娜,很有几分天安门国旗班的意思,身高都在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穿着中国传统的大红色团花旗袍,花团锦簇,把每个姑娘的身材都勾勒得凹凸有致,再配上端庄的容颜,别说吃饭了,一看就饱,秀色可餐呀!叶冬不太喜欢,眼睛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看,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自然了。这里的阵势太大,而且每个姑娘的脸上都是一致的肃穆表情,好像客人的每一步都是人生的最后一步,要走得格外小心,这饭令人难以下咽。在一个领班模样的女孩子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一间包间。“我的老天呀!”叶冬心里一声惊呼,好大的一个包间,同时开两桌,坐下二十几位客人绝没有问题;但是现在只在房间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国宴用的大台子,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布上摆着晶莹剔透的餐具。涂珊珊游刃有余地端坐在主位上,领班奉上图文并茂的菜牌,净手的热毛巾,撤掉多余的餐具,动作轻快熟练,没有发出任何杯盘碰击的声音,一看就是训练有素。涂珊珊没有看菜牌,生恐看了一眼就失掉了身份一般,一只细若柔夷的小手按在其上,头微微侧转,轻柔地开口:“龙虾要一只,芝士鲍鱼、红烧牛尾、油焖大虾、开水白菜、乌鱼蛋汤、鱼翅捞饭,我们再要一瓶五粮液,五十二度的。”领班小姑娘收起菜牌,询问道:“您的龙虾怎么吃?”“只作刺身。”涂珊珊一边回答,一边给叶冬倒上茶水。不大功夫,服务员走马灯一样,开始上菜,酒也被斟满。涂珊珊端起酒杯,右手捻成兰花指,小巧玲珑的酒杯被她捏在拇指和中指的指尖,姿态优雅,对叶冬说:“你父亲最喜欢喝浓香型的白酒,这个是他的最爱,咱们敬他吧,希望他早点回来!”叶冬站起身,一饮而尽,酒像一把利剑从喉咙一路向下,直刺胸膛,但是他觉得这酒无滋无味。“谢谢涂阿姨。”叶冬欲言又止,用眼睛扫视着屋里的几位服务员。那几位姑娘都目不斜视地俏丽一旁,好像对客人的一举一动都视若无睹,但是叶冬觉得,她们好像都在盯着自己看,这让他浑身都不自在。涂珊珊会意地一笑,轻声说:“你们先出去吧,有需要我会叫你们的。陈悔,你也不用留在这里,下午我用车的话,会打你的电话。”姑娘们鱼贯而出,陈悔跟在最后,临出门说了一句,“涂总,叶先生,祝你们好胃口!”说着像个日本人一样使劲地点了一下头,鞠了一个小躬,表达完自己最后的致意。叶冬不喜欢这个虚伪的、看则热情实则阴冷的做派,面无表情。

涂珊珊给叶冬不停地布菜,可是叶冬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他掂着筷子,尝了几口,就又关切地询问刚才被打断的往事。涂珊珊喝了一口酒,接着讲了起来,“你父亲就那样坐在我的身边,一直和我说话,提醒我千万不要睡着了。我们等啊盼啊,可是一点星光都没有,天空像墨一样黑,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呜咽的风声,被魔鬼城扭曲成各种鬼哭狼嚎。我们两个人冻得身体僵直,再这样下去,虽然不会冻死,但要是万一生起病来,没吃又没喝,更是麻烦。最后,你父亲带着我绕着土台跑步,用这种方式取暖。那可真是难熬的一夜啊!后来,天亮了,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风也没有停,我们虽然看不到太阳,但是能够感觉到温度在慢慢地回升。你父亲让我把剩下的饼干全部吃掉,以保证体力。可是我哪里舍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脱险呢,况且你父亲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于是,我取出一小块饼干,掰成两半,一人一半。即便这样,他也一口没吃。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听到了枪声,我们都兴奋了跳了起来,肯定是大部队来救我们了。惊喜过后,就是更深的失望,枪声像鬼魅一样在龙城中游荡,哪里分得清传来的方向。我大声喊着:‘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声音被淹没在风的呼啸中,根本传不出去。你父亲拉着我试图寻着枪声找到出路,可是那零零星星的枪声非但没有给我们指明出路,反而使我们越陷越深,彻底迷失了方向。到最后,枪声不再响了,我们两个人也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上。幸亏不是在六、七月份的盛夏,我们不用担心高温的炙烤,但是在这么干燥的地方,水就是我们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截止到这个时候,我们的水只剩下少半壶。”说到这里,涂珊珊停了下来,又仰头地喝了一杯,似乎浑身都在颤抖。叶冬拿起酒瓶给她斟满,轻轻地递过去一张雪白的纸巾。涂珊珊没有避讳,用纸巾在眼角擦拭着,接着讲述:“你父亲是个伟大的男人,从我们身陷囹圄到最后逃出生天,他没有吃过一口,也没有喝过一口,把所有的食物和水都留给了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来想用一生来报答他,谁知道是现在这个结局。”涂珊珊哭了。“那后来呢,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后来啊,我就绝望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涉世未深小姑娘,这一场惊吓,又加上夜里受了风寒,没多久我就发起烧来。你父亲后来告诉我,我当时都烧糊涂了,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咱们北方人都知道,大风过后,就是晴天,果然又到了夜里,风停了,满天的繁星点点,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父亲背着我,一边陪我说话不让我睡死过去,一边艰难地跋涉。我们整整绕了一夜,天泛白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龙城雅丹。当看到救援车队燃起的篝火的时候,我们都昏了过去。”故事讲完了,包间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涂珊珊哽咽的声音。叶冬迷茫了,这是我的父亲吗?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到底经历过什么磨难?现在他会去哪里?叶冬不甘心故事的结尾,他隐隐觉得不该这样收场,于是问道:“后来呢?”“后来我被送回了北京,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身体完全康复。我想回去,可是领导就是不批。我给同事写信,让他们转交给你的父亲,可是全被退了回来。就这样,我和你父亲失去了联系,再没有见过面。时间一晃过去了三年,我在儿童医院做一个幼儿心脏病手术的跟踪报道,碰到了你的父亲。当时,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你,那时你还不到一岁。后来你父亲找机会和我聊了很久很久,从此以后,我心灰意冷,辞了职,去了美国。”说到这里,涂珊珊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潸然泪下。叶冬的眼圈也红了。服务员正巧进来上菜,看到这个场景,识趣得一言不发,轻巧地退了出去。涂珊珊扬起头,又恢复了女强人的姿态,坚决地告诉叶冬:“我会帮你找到他的!”

从涂阿姨那里离开的时候,叶冬有些微醺,两个人毕竟喝了一瓶高度白酒。叶冬没有让陈悔送,他想走一走、静一静。他沿着长安街一路向西,眼看溜达到了天安门,他的脑子里也把刚才涂阿姨讲的往事完完整整地回想了一遍。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一时之间找不出破绽。在情感上,他已经接受了这个阿姨;可是在事理上,他还在犹豫,父亲民生银行卡里的美金是怎么回事,涂阿姨只字未提;涂阿姨回国后,是怎么联系上的父亲,又是怎么得到这部比较隐秘的手机号码的,寥寥数语,一带而过;就是涂阿姨讲的往事中,仔细分析起来,也有漏洞。父亲是干什么的?什么单位的?她始终没说。难道今天听到的这些仅仅是一个故事,一个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故事?叶冬难以判断,从涂阿姨的反应来看,都是真情实感,这也是叶冬从情感上接受了她的主要原因,但是肯定还有很多的秘密她没有说出口,或者压根不想说。

就在这个时候,叶冬的手机铃声响起,银铃般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叶冬,是我,今天晚上,你答应我的,我请你吃私家菜,就在南锣鼓巷,不见不散!六点整,我在南锣鼓巷地铁站的出口等你,去晚了可没位!”没等叶冬回答,电话啪的一声挂断。是安然,叶冬无奈,他知道安然这样做,是怕他反悔不去,其实他何尝不想见到她,要不是父亲出了事,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安然。叶冬想了半天,决定叫上罗烈一起赴约。罗烈下午没课,听说要和安然一起吃饭,满口答应下来,两个人碰面的时候已经快到六点。叶冬和罗烈站在地铁六号线南锣鼓巷的出站口,翘首以盼。果不其然,踩着点,安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已经快两年没有见面了,网络是个害人的东西,她明明天天就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却忘了她的模样,但叶冬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安然穿着一套深色裙装,外套内是一件浅米色带碎花的衬衣,手里提黑色公文包,脸上带浅浅的微笑,款款走来~~~叶冬一下子想到了《诗经·硕人》里的一段话:“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用它来形容安然绝不为过。安然走到二人面前,先和罗烈点了点头,而后向叶冬伸出了手。叶冬急忙也伸出大手,但是一手心的汗,让安然觉察到了他的紧张不安。安然笑着说:“怕你不来,所以刚才没有给你说话的机会,你不会怪我吧?”“怎么会呢?”叶冬一边擦着手心里的汗,一边望着半空说。罗烈笑道:“安然!他心情不好,你小心点!”安然脸色一正,嗯了一声。三个人默默地并排走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安然请客的地方在南锣鼓巷的深处,所幸北京的街道都是直的,才不致于迷路。罗烈打趣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好个隐秘的所在!”安然解释着,“我也是第二次来,味道不错,有家的感觉,有回到小时候的感觉。特别是老板秘制的一道醋鱼,鱼肉鲜嫩软滑,醋的清香恰到好处,让人回味无穷。”私家菜馆开在一进四合院中,屋里院内摆满了桌子,已经来了不少的人,幸亏他们及时赶到,不然只能望梅止渴了。三个人挑了一个葡萄架下靠边的位置坐下,伙计擦抹桌案,端茶倒水,好不热情。这正是叶冬爱的那口,这才是老百姓该来的地方,他顿时觉得浑身通透。加上中午这顿饭虽然全是山珍海味,但是味如嚼蜡,现在他却是真的饿了,肚子也发出了咕咕的肠鸣。安然笑了,“你几天没吃饭了?饿死鬼转世吧!”叶冬尴尬地陪着笑,罗烈忙不迭地叫伙计,“点菜点菜!”菜是安然点的,全是老北京的风味,芥末墩、麻豆腐、炸灌肠、炖吊子、醋鱼、一人一碗炸酱面!叶冬要了啤酒,安然捋胳膊挽袖子,早把淑女的仪态丢到九霄云外。

这顿饭吃得很快,特别是叶冬,意犹未尽。饭吃好了,话自然就多了起来。安然问叶冬:“叶叔叔有什么消息吗?”“还没有。”“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打算。”“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不知道。”安然眉头紧锁,“来,干一杯!”说着,她端起酒杯,重重地在叶冬的杯口一碰,一仰头,喝了半杯。罗烈劝道:“安然,你少喝点,这家伙正愁没人陪他一醉呢!”接着又冲着叶冬说:“叶冬,安然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当着她说了。你也别灰心,叶叔叔可能只是出门散心去了,怕被人打扰才关了手机,没准哪天就自己回来了。我重点说另一件事。这几天我一直在反复回想叶叔叔这几个月来的言行,我突然发现了三个情况。当然了,也可能是杞人忧天,不过还是要和你说说。这些问题虽然表面上看似无关,但是和叶叔叔的失踪可能大有干系。第一,这一年来,叶叔叔曾经出过两次远门。特别是第二次回来后,才开始研究元史、明史,对郑和下西洋事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止一次的和我探讨过郑和船队下西洋的真实目的。关于这个问题,叶叔叔好像并不认同一般的猜测。他说,郑和船队下西洋肯定不是为了追捕朱允炆是不是流落到南洋;也不会单纯是为了迎取佛骨舍利;更不会异想天开地去登陆阿拉伯半岛,包抄蒙古残部。宣扬大明国威,引万国来朝,建立一条海上丝绸之路这些都是小的来由。更有可能是出海去寻找什么,或者去验证什么,否则花六百万两白银来做这件事,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个数字相当于明朝两年的财政支出总和。而且,在郑和船队七下西洋之前,还去过一次日本,我们可以把这次短途航行看做是大航海时代开启的预演,但是也可能是一次有目的的探索行动。郑和七下西洋、侯显五使绝域、大明王朝三次迎请藏教法王来朝,很可能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关于那幅《天下全舆总图》,叶叔叔好像并不认为是郑和通过实际考察得到的,他提到过李泽民的《生教广被图》,僧人清俊的《混一疆理图》,朝鲜人金士衡校正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这些地图都是在1400年以前就出现了。这些地图基本绘制了亚洲的全貌、欧洲东部、非洲东海岸以及非洲大部地区的地理地貌,但是欧洲大陆、非洲大陆的西海岸仅凭想象绘制。美洲大陆、大洋洲、南极洲都不曾出现。所以,如果孟席斯的推断是正确的话,一定在这一时期,也就是公元1400年前后,有过大发现。换句话来说,是这个大发现促使大明王朝集全国之力,派出了这样一支声势浩大的船队扬帆海外。”叶冬打断罗烈的话:“你停一下,容我想想!”安然低头吃菜,显然听得更加入迷。叶冬寻思良久,依旧一头雾水,他一边暗怪父亲杞人忧天,一边示意罗烈接着讲下去。“下面是我自己想的,这件事情中涉及到的那些人,同样令人产生联想。朱棣,汉族,信仰是杀伐权谋,算半个儒家,半个法家,已为一国之君,些许小利,不足以让他动心;姚广孝,汉族,是个出家人,却挂羊头卖狗肉,精通阴阳术数之道,算半个佛家半个道家;郑和,回族,其信仰不言自明,但是曾经剃度,皈依三宝;王景弘,民族不详,也是***教徒,同时是郑和船队的实际指挥者;侯显,也有学者认为侯显即是洪保,藏族,信仰从他的早年经历和藏传佛教的渊源来看,应该是藏传佛教,此人虽然出现在郑和船队的记录中,但是很可能并没有随行出航过;洪保,回族,从《明史》来看,他是最后一个谢世的郑和船队的核心人物。看看吧,这些人的信仰千差万别,如果忽略掉身负皇命这个因素之外,如此披肝沥胆,四面出击?只能说明在这一事件的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的利益,他们公私兼顾,才会这样尽心尽力。但是自公元1421年,永乐十九年开始,这件事情为什么又江河日下了?很显然,这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结点。第二点是,我们谁也没有机会看到1418年的那幅《天下诸番识贡图》,据说它和乾隆年间的摹本《天下全舆总图》差别就是图上的标识,后图为了避讳,做过修改,比如将‘大明海‘改为‘大清海‘之类。这幅地图已经被藏家公开,并不是什么秘密,网上随处可见。而从你的讲述来看,南京的卖家行事如此神秘,所以我猜测那幅照片上的地图可能不是《天下全舆总图》!而且,你注意到没有,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奇怪,并不是从上到下垂直拍摄的,这个倾斜角度已经使这幅地图严重失真,这显然是要掩盖什么。”罗烈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专注地看着叶冬。叶冬凝眉沉思。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问道:“不是《天下全舆总图》,难道还是《天下诸番识贡图》?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父亲为了验证这件事情的真伪,找人帮忙去查找那幅地图,现在照片中的地图就是他们最新的斩获?而卖方为了证明其真实性,特意撕下一小块纸张,以便做碳14的年代验证,是这个意思吧?可是不对啊,这样一幅地图怎么会横空出世,它是从哪里跳来的?如果在别的藏家手中,这不啻于一个推翻了人类历史的铁证,只要验证了其年代,随便一公布,就名扬天下了,不会轻易转让的;难道说~~~”叶冬不敢想下去了,心里暗惊,难道是父亲大人请人去盗墓,这东西是从地下刚刨出来的,还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呢?罗烈摇了摇头,叶冬的意思他早听出来了,忙解释道:“我可没那么说。”叶冬接着问:

“那你的第三条是什么呀?”罗烈压低了声音:“这个更是捕风捉影了,我发现叶叔叔有一个癖好,每周三下午,他都要去前门大栅栏门框胡同的卤煮火烧店,几乎风雨无阻。”叶冬瞪起了眼睛,大声地问道“今天是星期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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