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镇往东五里,便是十里亭。空亭虽是简陋,然四周群山苍茫,雪如覆锦,又因着雪势已停,云层散尽,今夜的月光竟是格外的亮堂,清光泻地,天地间一片银波浩渺,煞是好看。
“宫主,您这棋走得……莳萝怎么瞧不懂?”
“嘘,观棋不语。”
“就您自己一个人,有什么打紧。”亭子里一片晕朦光亮,却是一名黄衫少女手提灯笼,正眼巴巴地看着一旁的红衣女子独自下着一盘棋:“奴婢快要闷死了。”
“我的棋艺有那么差么。”曲离潇睨她一眼,似笑非笑。
莳萝将提灯的手换了一只,眼看着曲离潇又慢悠悠落下一白子,仍是瞧不出门道,沮丧道:“不是宫主棋艺差,是奴婢笨。”
曲离潇轻笑一声,再落一黑子。刚还局势不明的对峙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白子失势,失了一片领地。“真无趣。”她忽地打乱棋局,抬手扶额。
“是啊是啊,真无趣。”莳萝连声应和,“那人子时才到,宫主何不去车中小憩片刻,外头也怪冷的。”
曲离潇没理会她,径自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亭前。一轮弦月如勾,盈盈两袖香风,衣袂漫卷,长发轻扬,纵然是已瞧了数十年,莳萝仍是微微失神,只觉面前这女人时时恍如谪仙,美得不入凡尘。
正发着呆,忽然间,远处官道上疾卷起一股雪雾,“贱人!你姑奶奶来了!”一道浑厚的女声如平地惊雷,径直砸了过来。
莳萝一惊,忙提灯上前:“什么人!”
雪雾散尽,一名紫衣女子站在亭外数十步处,傲慢不可一世的眼光如雷电,笔直地扫向亭中那红衣女子的脸上。“曲离潇?”她冷冷地问。
“宫主。”莳萝认出来人,不禁脸色微变。
曲离潇却并不在意的样子,摆摆手示意她退开,面对紫衣女子的倨傲与不敬,她也不以为忤,只淡淡说道:“来了?”
紫衣女子一手按在腰间,掌下分明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刀柄。“你这贱人,少在姑奶奶面前故弄玄虚!靳羽人在哪?”
女子身材颇高,浓眉大眼,五官艳丽,虽不似江南女子细致巧媚,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只这一开嗓便贱人来去,端的失了身份气度,令人无语。
“靳夫人,哦,不对。”闻听她一口一句贱人称呼自家宫主,莳萝怒极反笑,“听说靳大少爷没和您拜完堂就连夜逃走了,想来这夫人二字还是不要乱叫的好。”
“你这贱婢,我自与你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话音刚落,扬手便是一掌。
一股劲风迎面而至,莳萝猝不及防,临时运气抵御,被那劲风击落手中灯笼,人也踉跄一步,狼狈捂胸。
曲离潇微微蹙眉,眸光冷冽如水,幽幽望向女子:“庄姑娘,婢子年幼无知,你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不称她靳夫人却叫庄姑娘,说话间,分明也是认可了莳萝的说辞。庄楹冷笑一声:“你主仆同心,我不与你争辩。靳羽呢,叫他出来见我。”
曲离潇轻笑一声,扶住莳萝,让她稍事休息,方才悠悠说道:“庄姑娘,恕曲某直言,若姑娘仍是豪放不改,只怕你要找的人,此生此世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什么意思?”庄楹脸色微变。“咱们江湖儿女,说话做事讲究一个痛快,都好似你一般惺惺作态,背后却尽做些污秽腌臜之事。曲离潇,你有什么资格教训于我?”
“教训自是不敢,不过是看大家同为女人,不忍见你贻笑大方罢了。”
“你夺人夫君,毫无廉耻,还敢说我贻笑大方?”庄楹大怒,再不多作顾忌,锵一声拔刀向前,直攻而上。
曲离潇推开莳萝,同时轻飘飘后退数丈,径直躲过了那刚猛的刀气。仍不忘嘲讽一句:“宝刀雁翎,果然不同凡响。”
庄楹不理她嘲讽,单刀快攻,眨眼间数十招便交了出去。一时紫衣飘飞,那雁翎宝刀被舞出一片炫目刀光,招招直刺咽喉要害。曲离潇却不急不慌,身形快闪,在对方凌厉的攻势下,每次都是距刀尖不足半分的距离险险避开,看似惊险,实则故意。
数十招下来,庄楹渐渐羞恼,手腕疾沉,单刀下压,直扫对方下盘,这一招若是得逞,则对方必然双腿不保。
曲离潇一口真气提起,闪电一般疾退数步,只听锵一声钝响,那亭中棋盘生生被削去一半,石屑纷飞。
“庄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力,曲某佩服。”曲离潇幽幽站定,望一眼毁掉的棋盘。“只可惜了这棋桌。”
“废话少说。”庄楹一击不中,拔出刀来,深吸一口再次攻上。这次却是劈、砍、挑、削,看家本领尽都使上,快攻几十招下来,只见寒光暴涨,星芒万千,将两人牢牢锁在了刀光中,任是谁也插不进手了。
曲离潇脸色未变,衣袖旋飞,在快如闪电般的攻势下仍得手一掌拍去,正对庄楹空门。
庄楹眉峰一挑,改劈为削,眼前那一只纤手如玉,倘若得手,则眨眼间便会血染刀尖。
千钧一发之际,曲离潇猛然收手,身子向后疾退,只听嘶一声极为细微的布料破裂声响起,下一刻,两人已拉开距离,各自在十步之外。
“不如到此为止?”曲离潇敛袖而立,神情如常。
庄楹不再追击,持刀而立,面色冷峻。尽管是千钧一刻,她不会看错,曲离潇收手之时袖底那一闪而逝的冰蓝寒芒。她刀势再快也快不过近在咫尺的暗毒,若是曲离潇没有及时收手,即便自己能断她一手,这一刻,她也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一声轻笑:“为何天下男子犯错,却要由我们女子争斗出头?”
庄楹微微沉默,眯眼望去,不远处那女子,凝脂雪肤,长袖飘垂,一副天生媚骨令人厌憎,却又不由嫉妒。她呆了一瞬:“红颜祸水,说的便是你这种妖妇。”
“水本无心,有人截流,奈何为祸?”曲离潇漠然一笑。“既如此,庄姑娘那夜又为何手下留情?”便是在她住进福来客栈的那晚,途遇仇敌埋伏,她本身子不爽,疲于应付,此时庄楹又尾随而至,本以为必将难以脱身,没想到,庄楹却替她将那些宵小尽数杀尽,这才叫嚣于她。这女人虽莽撞无礼,却也是耿直地紧,相较之而言,靳羽那草包性子倒是配不上她了。
庄楹冷哼一声:“落井下石之事,本姑娘不屑为之。”顿一顿,又道:“曲离潇,你引我来此,却又不还手,究竟是何目的?”
“是何目的,庄姑娘何不去一旁瞧瞧?”曲离潇敛袖而立,眸光微扫一旁马车。
庄楹心存疑虑,却也瞧出点名堂,这女人此番引她前来,必然不是为了打一架。于是收起刀来,走到车前,一把掀开帘子。
下一刻,脸色大变:“靳羽?!”
“人,你带走。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曲离潇身如轻烟,眨眼间已回到亭中坐定。
庄楹脸色复杂,“曲离潇,你……”这女人,她当真是看不懂了。
刚才打斗惊险万分,莳萝生怕曲离潇有所闪失,惊地说不出话,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庄姑娘,你与靳大少爷的婚事,我家宫主本就无辜,你迁怒至今,也好罢手了吧?”
“这算什么?”庄楹忽道,“曲离潇,你如此对他,未免也太凉薄了罢?”
“喔?庄姑娘何出此言呢?”曲离潇微微一怔,不禁好奇打量起面前这豪迈女子来。
马车里睡着的男人呼吸沉沉,面有潮红,分明是被下了药,人事不省。车帘打起,冷风灌入,他似是受了激,身子微微瑟缩:“离潇……”
语声低如蚊蚋,若非这二字实在是深入骨髓的熟悉,庄楹必然难以听清。怔怔看他半晌,心中竟忽觉茫然,不知自己云英未嫁之身不惜自毁名节一路追逐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男人也是自幼骄傲,如今却甘为你作马前卒,不惜抛家别业,浪迹江湖……”她沉沉开口,却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只得生生止住。
曲离潇却并不接话,只保持着一个似在倾听的姿态,眼底三分淡薄,七分不明。
面对如此神情,庄楹更觉无趣。既然人已找到,也不欲再多做纠缠,于是手一挥,帘子落下,“马车我用了。”她傲然转身。
“请便。”曲离潇微微一笑。
庄楹心情复杂,仍有话要说,却又自觉无趣,索性一跃而上,驱了马车便走。
随着马车渐渐远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曲离潇静静坐在亭中,若非那棋盘已毁,倒仿佛仍是前一刻她独自下棋,万物静好的宁谧。
莳萝心有所感,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一愣。“宫主!”
“咳……咳咳……”
那方才刀剑未行、谈笑间便将敌手逼退,潇洒又嚣张的她们家宫主忽然间掩唇闷声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雪。“可是寒毒又发作了?”莳萝惶急万分,不禁恼恨起来:“茜草怎地还不回来!”
曲离潇闷咳了数声,方沉声道:“无妨。”抬起的手腕长袖滑落,赫然一道细细的刀伤,鲜血凝成一线,在伤痕末端缓缓积聚,却又悬而未滴。殷红一片,瞧着甚是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