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子夜,宴席在这尴尬的氛围中结束,烂醉如泥的乔云是被一名弟子背回房的,倒在床上时口中仍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形状甚为颓靡。
那弟子不明所以,只当他不愿受墨门羁绊,叹息道:“少侠,在墨门虽少些自由,可这里也不是关人的鸟笼,何必这般痛苦?如今乐土难寻,能在墨门安身,实为福分啊!唉……”
说罢,不由摇头叹息着吹灭了油灯,走出了房门。
空中的淡云此时已经散去,银辉重现,宛若水帘,弟子房的周围,蝉声清脆,芳草微凉。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幽幽飘来,在这如水的月华之下,幽幽走出了一道美丽的身影。
君颖蓉莲步至乔云门前,玉手轻抬半空,却又中途停滞,心中似有犹豫,却依旧轻轻推开了房门。
月光如零碎的琉璃,散落在了寂静漆黑的小屋里。她悄悄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看到昏暗的烛火下,那张凝眉迷醉的脸庞,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君颖蓉来到了乔云的床前,俯身坐于他身侧,缓缓为他脱下了尚未换去的外衣,盖上了温暖柔软的被褥,生怕把他惊扰。
此刻,乔云昏沉中忽感胃中一阵剧烈翻腾,他胸中难耐,竟是蓦然坐起,歪头吐得床前一滩污秽。
可怜君颖蓉措身不及,看着秀裙上被吐得一滩污垢,也只有摇头苦笑。
乔云倒是舒舒服服地吐完倒头就睡,苦了君颖蓉还要端水慢慢清理。擦拭完异物后,君颖蓉整了条干净的汗巾为乔云敷于后脑,看着他仍处酩酊之中,面红耳热,她明眸含嗔,叹息着解开了他的单衣。
结实而又健康的古铜色肌肤随着君颖蓉手中外衣的剥落,渐渐袒露开来。乔云体内的燥热使得他胸腹间露出一团红晕,亦溢出了点点汗渍。君颖蓉为他稍作擦拭,随后取出一小瓶香液滴于热水浸泡后的汗巾,敷在他的脸上。
没过多久,乔云只觉胸中舒适,胃里不再翻腾,就连头脑也没有先前那般沉重昏晕。
他渐渐醒转过来,隐隐约约见到面前一张朦胧清艳的容颜。
君颖蓉见乔云微微醒转,不由安下心来,伸手欲换下敷在他脸上的汗巾,却在半途中,她那柔荑般的素手,蓦然被乔云握了住。
手心中传递出的温暖,让她呼吸轻轻一窒。
他的手为何握得这样紧,就像是……像是极为害怕失去某一样珍贵的东西……
君颖蓉思绪开始纷乱,看着乔云凝视着自己的迷离目光,心间悸动,一瞬间,脸红过耳。
她缓缓张开了手掌,带着四分惊喜、六分试探,轻轻握住了他。
但闻静谧的床前,谁的心,像受惊的小鹿般砰砰直跳?
“杏儿……”
……
他迷醉的呢喃声,令君颖蓉身子一震,原本晕红如玉的面庞,却倏而变得苍白……
已是四更。
房内,一个三尺有余的古朴剑囊,在这宁静而又黑暗的深夜里,悄然打开。
锋利森寒的剑刃上,血色的光芒缓缓流转,似黑暗中渐渐苏醒的妖姬,乔云原本在沉睡中平稳的呼吸,也因那道红光变得急促起来。
他眉头微皱,额上开始溢出冷汗,流转的鲜艳红光下,丝丝森冷的寒意,如飞舞的幽灵般悄悄倾注了他的体内,顷刻间,乔云如坠深渊……
幽远深寂,看不到边界的黑暗,一个少年徒步在漫长漆黑的空间里。
黑色如同起舞的幽灵,欢呼着将他的世界重重包围。当他以为再也无法走出这被黑暗包围的空间时,一道幽幽的明光,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他欣喜若狂,飞奔着向那生命之光靠近,当被白昼一样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时,面前的一切,令他仿若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间,呆住了。
他站在一个暗狭的角落里,不远的前方,却有着一道身着素雪白衣的倩影。
那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惊鸿艳影,那不染纤尘的白,是这般的洁净、高贵,在这永恒的黑暗中,深深照亮了他的眼。
当他想要呼唤光华里的女子时,她的对面,忽然间走出了一名男子。
那是一个被暗红色全身笼罩的男子。
一个与圣洁无暇的白,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的男子!
少年的体内开始涌出股极为诡异的感觉,仿佛与那男子身上暗红色的光芒产生感应。
他像是一个游离在黑暗世界残缺不全的魂魄,忽然间被那男子吸进了肉体里。
他的眼中开始泛起血光,灵魂被那具肉体取代。
他贪婪的一步步向着白光走近,当看清了光影里女子的面容后,鲜红的双目闪烁着无比狂热的光。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光影中女子。
可是,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为何这般陌生又冰冷?
那一种看穿人心的淡漠,那一丝为一个少年沉沦、堕落的悲悯!
可是他不管!就在他几乎触手可及那美好的身影时,她周身忽然散发出一道透明的光,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破空之声,那光形成了护墙,毅然决然地护住了主人的身躯。
他倏儿顿住了脚步,脸上的表情亦如他的心沉入了谷底,这看似柔软透明的护墙,却分明在硬冷地宣告着光内女子的神圣不可侵犯。
他看到她的背后,两道龙翼般金色的翅膀蓦然绽放,光彩夺目,使得周身的防护撑出了一段空间,硬生生将她与自己推离几尺。
这黑暗中散发出唯一光彩的女子,这如神龙转世般高贵而美丽的灵女,却将自己远远隔离在外。
“云……”
黑暗中,传来她凄迷而令人心碎的空灵的叹息。
黑与白,仿若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距离。
她静静地站在光华里,周身的灵力引来的丝丝缕缕的微风,吹起她腮间的青丝和胜雪的白衣。
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是他靠的越近,她却离得更远。
“师姐!……”
他从梦中惊醒。
夜色沉沉,小屋内冷落凄清。
正午,烈日当空。
一个少年正对着太阳,拿着斧头劈着柴火。
从起床到现在,他劈的木柴都已堆成了山,即使在太阳底下满头大汗,他却如同失去了知觉,感觉不到热。
他是不是有病?
君颖蓉站在离乔云不远处的烈日下,默默看着好一会儿了,他却浑然不知,直到那清婉的声音传来:
“你这样拼命,是想把整座山庄的树都劈完,才肯罢休么?”
乔云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身形,寻声望去,君颖蓉温婉而窈窕的身影,如一幅画卷展现在他的面前。
如是平常,他一定高兴的笑容堆了满面,但他这回没有,只是低低的唤了声“师姐”,就没有再说话。
君颖蓉心中有丝怅惘。
“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
乔云微怔,随即脱口而出道:“我……”
他本想说‘我怎么可能会不想见到你’,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转口道:“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颖蓉心头一酸,轻声道:“我早知你不肯原谅我隐瞒你朋友之事,你不肯见我,我也不会怪你,可是你何故在此虚耗体力,折磨自己呢?”
乔云被君颖蓉一口言重,不禁有些脸红,遂将手中斧头一丢,择了块阴凉地坐了下来,倔着脸道:“朋友有难,我却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倒不如找些事来干,省得烦心。”
他倔强得就像个孩子,让君颖蓉有些哭笑不得:“可你也不能像这样来麻痹自己……”
她语调温柔,就好像春风拂面一样,让人根本就不忍心动怒。
乔云深深叹了口气,怅然道:“没有想到这么快,我就已经给身边人惹来了麻烦。我也曾想是否如师父说的那样,放下一切是非恩怨,就可以平安自在的度过一生?可是因为不甘心,因为放不下的执念,我终究还是违背了师父的意愿,如今连累了最重要的朋友……”
他话没有说完,却忽然顿了住,因为此刻他的右手手腕,被一只温暖柔滑的玉手轻轻握住。
“傻瓜,这世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你又何苦将过错都压在自己的身上……”
君颖蓉没有说错,因为这种身不由己的体会,只有她最为清楚,也只有她,是真的心疼与自己同命相连的淳朴少年。
温暖安逸的感觉,从君颖蓉的手心中传递而来,乔云的心砰地一跳,抬眸凝视着眼前那双温柔似水的剪水明眸,微微张嘴,竟是痴了。
君颖蓉感觉到目光有些异样的少年,恍然间想起了什么,慌忙下松开了手。
乔云心跳加速,咽了咽口水,竟是直直的迎视着君颖蓉有些惊羞的目光,目不转瞬。
谁的呼吸,在这宁静而又温馨的时刻,轻轻一窒?
就在氛围逐渐升温的这一刻,乔云的衣袋里忽然掉出了一个香囊,香囊上清秀地刻着一行字迹:杏儿。
乔云的心沉了下去。
就好像快要沸腾的身体,猛然间被淋了倾盆的冰雨。
这枚香囊,仿佛是在讽刺那一个少年:朋友还在远方受着未知的苦,你却还有心思在这里贪图安逸?
君颖蓉脸上的潮红也已褪去,静静地看着乔云拾起了它,默然转身,冷冷离开。
她呼吸一紧,竟是心如刀割。
这样一个多情的少年,曾在清幽无人的深夜,为一名女子买醉,更在醉梦里都念着她的名。
这样一个无情的少年,可曾半分懂得过、怜爱过他所丢下的女子,那一腔深浓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