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海的龙女,我的家族世代统治着南海这片辽阔的水域。
天下灵水龙占多,江河湖海,龙种万计,强盛的种族不是玉帝所悦纳的,天庭忌惮我们的数量,严禁龙族炼丹修仙。我们入不了仙籍,行云布雨是我们龙族的职事,我们是水中的霸主,天庭的下吏。
曾经,有某江河的龙王愤恨说“玉帝犬马畜养我们族类”,他擅自修炼内丹,结果被天兵天将绑上了剐龙台,剖腹取丹,死无葬身之地,魂魄被贬到九幽之处,万劫不得超生。
拥有内丹就能长生不死,但你守不住丹,死得更快。父王说这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他谆谆教训我哥哥们一定要安分,父王举例说春秋战国时,一个名叫蔡泽的凡人说自己跃马食肉,能享受四十三年的富贵很是满足,我们龙有万年的富贵,不能太贪心。
其实,我没听说过哪条龙真活足了一万年,我祖父算得上是长寿,他才活了五百个年头。祖父先后娶过三任王后,有九十九个儿子,我父亲排行第九十八,本来是轮不到我父亲继位的,但是由于我祖父活得太长久了,他的好多儿子都死在了他的前头,八儿子作为当时的第一顺位继承者等得发慌,就联合其他弟弟,企图在我祖父过四百岁大寿时发动宫廷政变,祖父先发制人表奏天庭告了他们忤逆,把当时在世的儿子都诛杀尽了。祖父四百六十岁时,我父亲才出生,后来又有了我的叔叔。当年骨肉相残的事情给家族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大家心里都有阴影,上下不宁,我父亲要防兄弟阋墙,继承王位之后,就变法子把我的叔叔远远打发出了南海,未来在我大哥的王朝,只怕我其他的两个哥哥也将面临同样的境况。
目前我们南海的龙丁十分单薄,加上龙公主一共才七个。我外家是洞庭湖的龙族,现在洞庭湖的龙王是我的大舅。我母后过世多年,我是她最小的女儿。教引嬷嬷总挂嘴边说“咱们龙王爷很痴情”——父王很爱我母后,她身后南海的中宫之位一直虚置至今。
我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
我还在襁褓中时,闽地武夷山有蛟魔王佘青作乱,玉帝差遣托塔李天王点了十万天兵去围剿,这个蛟魔王且战且走,跑到了我们南海边境,当时我大哥允诚带领南海水族踊跃助战,打伤了蛟魔王佘青的七寸,立下了军功,凭此进入天庭侍奉,就没再回来了。我父王总感叹说若是我大哥和二哥能对换一下就好了,我大哥是南海龙宫的王太子,将来要袭封王爵的,入侍天庭终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段经历罢了,我二哥允让若有大哥那个军功,就能谋个好出身了。
我们的邻居东海龙族是诗礼传家的典范,他们泮宫出的龙进士是最多的,二哥现在在东海入学攻书,几乎不回南海。我们除了九江八河五湖四海是世袭的王侯,其它水域则实行流官制——天庭每三年会举行一次科举考试,挑选精通文理的龙子为龙进士,考中龙进士就有了当一方水域长官的资格,号为“水君”,我们又管这个叫做“流官”,因为“流官”不是土著龙,官位也不能世袭。
如果你不是储君,那么考龙进士就是最正经的进身之阶,大家都热衷于此。考不中龙进士不免沦为野龙,野龙得不到天庭的承认,即便你法力高强,拳脚了得,靠自个的本事打败其他野龙及各色水怪,占下了无主的水域你也得不到任何官衔,太强的野龙还会被天庭灭掉。
我二哥参加过两次科举考试,可惜都没考中,但这并未削减父王对他一分一毫的宠爱,他一直都是我们兄弟姐妹中最得父王欢心的那一个,父王常去东海探望他。
大哥二哥不在南海,宫中繁杂的事务都是三哥允谅在帮父王打理。我三哥是最疼我的,我也最爱他,其他的哥哥姐姐都把我当小娃娃看,不怎么搭理我,和我年纪相近的三姐又处处要压我一头,只有三哥不和他们一样。
我大姐的去处是个迷,年长的哥哥姐姐讳莫如深,教引嬷嬷等老仆更不敢议论宫闱之事。三姐偷偷和我说,大姐是犯了错,被父王锁到南海的最深处去了。我就做了个噩梦,梦见我也被父王锁了起来。我很害怕,偷偷告诉三姐,三姐非但不安慰我,还嗤笑我,现在她一揪到我的小辫子就唬我说:“把你也锁起来。”我的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这样吓我,有时候我真恨她。我二姐刚刚行了笄礼,父王请了东海很有德望的徽音长公主来给二姐加笄,这件事让我和三姐羡慕了好一阵子。
你问我的姓名?嗯,龙姓敖,是这样没错,父王给天庭上表,开头正正规规写的就是“南海小龙臣敖某启奏”。我三个姐姐的名字依次叫静初、静端、静嘉,我原也该照着姐姐们的模式取名,但据说我母后临终前执意给我改名叫“离垢”,说希望我能远离烦恼尘垢。
敖离垢,这是我在玉牒里的姓名,也仅存在玉牒里,因为没有人这样呼唤过我。哥哥姐姐们喊我“小妹”,底下的奴婢尊我“四公主”,父王他从不叫我,他的眼睛里不常有我,我是最不得他宠爱的小女儿。
我的本相是尾水晶白龙,靠法力才能变成人相,我喜欢以我的原面目遨游于碧海,但是这在父王眼中是不文明的表现,就跟蛮夷披发左衽一样。父王要我们时时刻刻化作人相,穿衣戴冠。为了避免海水弄湿衣服,我们甚至抽干了龙宫里的海水,在宫外布了一道结界,把海水隔开来。
穿衣戴冠挺麻烦的,我三哥曾经偷懒着用法术将自己的龙鳞变作衣物,结果不幸被父王识破,赐了一顿鞭刑,打得他三个月下不了床。教引嬷嬷说三哥小时候是很顽皮的,自从被打后,事事就循规蹈矩了。三哥被打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但是教引嬷嬷喜欢拿这个当杀手锏来吓唬我,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我不乖乖躺床上睡觉时,她就爱讲这个。
我有一张敞厅床,螺钿攒造花草翎毛,悬着藕荷色双绣百鹤纱帐,锦带银钩,两边吊挂着镂空忍冬花结挂链银香球,床上玉枕锦被,华丽精美,但我还是不喜欢睡它。我喜欢变回本相蟠在柱子上睡觉,这样能睡得香甜踏实。
今天歇中觉时,我忍不住又命我的大侍女玉藻给我在柱子上包了层绒毯,我舒了舒筋骨,现本相蟠到柱子上去了。这件事不多时就给我的三姐知道了,她直闯到我房里来,大骂我是“蠢东西”。我的睡姿并没有妨碍到她,但她坚称我这种弱智的、不成体统的行为伤害了她作为龙的尊严。
体统,她提到这个词,这让我想到了二姐,我二姐就很爱讲“体统”,三姐什么都要跟着二姐学,亦步亦趋,我真怕她到时候像那个去赵国邯郸学别人家走路的燕国人,弄得自己都不会走路了,最后只能爬着回家。
三姐现在七岁,我五岁,多我两岁赋加来的优越感很够她对我指手画脚,我一向吃软不吃硬,她骂我,我越不顺她的意,死死蟠着柱子一动不动。这可把她气坏了,怒火烧红了她的腮帮子,瞪眼竖眉的冲我叫嚷个不停,勒令我立刻变回人形,我就不,她气得在那直跳脚。三姐的大动静就把教引嬷嬷给引来了,教引嬷嬷把我狠狠数落了一顿,又讲了一遍三哥小时候被鞭打的事情。教引嬷嬷是只老蚌精,我不怕她,但很怕我父王,在我们南海也没有谁敢不怕他。我乖乖顺着柱子溜了下来,变回人相,由玉藻、丽藻伺候着穿上了素纱中衣,蔫头耷脑的倒床上去睡。
三姐志得意满的和教引嬷嬷走了。这一次较量,我又输了,三公主她处处都要赢过我,不然她心里不痛快。我心灰意懒得很,所幸我在这个年纪时,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像我用嘴在水里吹泡泡一样,我小小脑袋里“啵”出的一个想法很快扫荡了我眉间的愁云——我想溜到珊瑚礁去玩耍,这是我最大的娱乐。教引嬷嬷上年纪了,精神不太好,午后要打很长的瞌睡,一般管不到我,我最近常命玉藻、丽藻给我打掩护,然后独自溜出龙宫去寻乐。我也没敢四处游荡,因为怕撞见巡海的夜叉,所以固定只在一些僻静处玩耍。
我一时穿好衣鞋,就出龙宫来了。龙宫外围布有结界,海水灌不进来,在宫里我不用担心衣鞋会湿,一出宫,我就要念避水咒了。我照习惯找了个无人的岛屿,褪了身上的衣鞋,藏到岩石底下去,然后奔跑着从崖顶跳下海,现回本相,自由自在游水。
我以前喜欢把海藻密密麻麻缠在爪子和角上,在珊瑚礁中来回穿梭,逗鱼戏虾。水在我鳞甲上冲刷,海藻随流荡扬,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我也会在水里停着不动,引鱼虾凑上来吃我爪间的、角上的海藻,然后出其不意的张舞起爪牙,把它们吓得四处逃窜。身上的海藻四处缠绕,常弄得我绊东绊西的,我不耐烦解结,总是直接扯断游开去,但是有一次我窜到一艘沉船里,左角上的海藻卡在船窗上,把我困住了,我使劲挣扎了一下,差一点就把左角扯断。如今心有余悸,再没敢往角上系海藻。
运气好的时候,我能遇上过往海上的船只。我喜欢匿在船底伏游,听船中人闲话。有时顽皮了,也恶作剧去撼下船身,唬一唬人,听得船上人和物在东倒西歪的晃啊晃,然后窃喜着游走。
有一次用力过,把甲板上的一个人给晃下水,那人瞅见我,吓得不轻,一口气没憋住,咕噜噜猛呛海水,我只好游上前去把他托上船。就听见船上有人喊“龙!龙!有龙!”整艘船登时沸腾了起来,那些人又是叫,又是嚷,拿来香烛磕头祝祷,还往海里倒酒。我识得那个味道,以前三哥饮酒,我趁他不注意,捧起酒壶,凑着壶嘴猛灌了自己一大口,那滋味辛辣呛人,叫我难以下咽,最后一口酒全让我吐到三哥白玉盆里养的烽火树上去了。所以当时他们往我身上倒酒,我可不乐意,赶紧游走了。
我把头探出残阳铺金的海面,呆呆望着满天如火如荼的晚霞,静静候着西边的这轮红日渐渐沉落,再等那捧烂银盘从东边跳出来,这样的日落月升我目睹过几百回了,日月星辰的运行井然有序,森罗万象,体统整齐。我心里蓦然一阵空落落,渺渺无所知,睁着眼发了一晌呆,又猛然想起自己出来有一阵了,可该回龙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