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婢们都睡在地上,不到五更天醒不来。寝殿里就只剩了皇上和他心爱的女人了。
桑千语走过去,为皇上宽衣,一面道:“陛下,让千语服侍您就寝吧。”
皇上不语,但已展开臂膀,由桑千语替他退下外袍了。
桑千语服侍皇上宽衣解带毕,便拉他去龙床。李隆基先在床沿上坐了,握住桑千语的手,深情款款地道:“千语,朕舍不得你。”
无论是身为相王,太子,还是如今的皇帝,李隆基对桑千语的关怀和宠溺都是他的妃嫔不能企及的。这一点,桑千语不无感动。
她就势在李隆基身侧坐了,宽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普天之下都是您的,哪有对着自己已经拥有的人说舍不得的。再说了,我又不会凭空消失掉,陛下如果真的舍不得千语,千语以后常进宫来看您便是。”
李隆基忙打住,道:“别,如果再像今天晚上这样的,朕可不需要。”
桑千语笑道:“陛下小器。千语向您保证,像今天这样的,不会再有下次了。”
李隆基笑着哼了哼。沉吟着,又道:“千语,朕不明白,朕哪一点比不过那个任天阶了。”
皇上竟然纡尊降贵要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相比较,果然是爱她极深。桑千语也很感动。但她不得不狠下心来拒绝他。她尽量婉转地道:“陛下乃天之骄子,经文纬武,无人可匹敌。我桑千语也不过是一介女流,无才无德,本就配不上陛下。”她顿了顿,又道:“再说了,陛下后宫佳丽三千……”
李隆基忙道:“弱水三千,朕只宠爱你桑千语一人。”
桑千语莞尔一笑,道:“陛下又说胡话了。纵然您只宠千语一人,您答应,朝臣们也会不答应。您是大唐皇帝,绵延子嗣是为国之根本,断不会为了我一人,让天下人笑话。没的让朝臣们议论,说我败坏纲常,红颜祸水。唉,动摇国本之嫌,我可担待不起。”
李隆基道:“哪有那么严重。”顿了顿,又道:“这么说,你打定主意是不肯留下来了?”
望着他殷殷期盼的眼眸,桑千语着实为难了一把。她没有立刻回答,先把李隆基服侍躺下,盖好锦被,才缓缓地说:“陛下是知道千语心思的,就莫要再纠结了。时候真的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明日还有一场硬杖要打呢。我已打听过,陛下苦要动手,宜早不宜迟,明日是最佳行动时机,陛下可把握。陛下好好安歇,千语告退。”
话毕,桑千语便起身出去。李隆基也没有再婆婆妈妈的挽留。桑千语最后抛给他的问题,得盘算起来了。
没想到秋刈和任天阶都还在殿外候着。桑千语笑着走过去,问道:“怎么还没走?”
任天阶淡淡地道:“等你。”
桑千语听了,心中一暖。再看看旁边一脸不快的秋刈,本想问他为何也还在此处不走。但转而一想,便明白了。为了他二人安全起见,任天阶肯定不放秋刈离开,没的去叫禁卫军过来,捉了他们。桑千语向秋刈笑笑,道:“秋将军受累了。”说着,又看向任天阶。任天阶朝她点了点头,二人顿地一跃,施展轻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秋刈对着夜空正自羞愧悲愤,忽听李隆基叫他,便忙进殿去了。那李隆基在桑千语转身离去时就闭上眼睛睡觉,这时又陡然睁开,坐起身来。明日大战,今夜岂能安稳睡觉,忙起身穿衣,召集心腹大臣布控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桑千语本想奔回国公府,却被任天阶硬拽回了他的钟府。桑千语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无聊地左顾右盼着。进了门,穿过长廊,经过一个院子,任天阶忽然回身抓住桑千语的手,把她往前边的亭子里拽去,又一把拉她坐在亭子里的石凳子上。桑千语正蓄了满腔的怒气,要骂他,猛抬头,就见任天阶一手撑着桌子,俯下身来。他面色阴沉,两眼直直地凝住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要将她望进骨子里去。
这势气也忒狠了些,这般毫无防备地压降下来,桑千语差点没招架住。她把身子向后让了又让,瞬间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相,将他望着。
任天阶的脸已贴近她的脸,定定地瞅了好一会,才低着噪音道:“你与他在寝殿里独处,背着我,你都做了什么?”
桑千语眨眨眼。这家伙不会是吃醋了吧?都这个时候了,他吃这个醋还有必要吗?她与李隆基单独相处,也不只这一晚上,他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说,你们都做什么了?”任天阶强调。
桑千语支吾着:“没,没什么呀。我就是告诉他,明日好行动了。”
“就这些?”任天阶怀疑,“为何这么久?”
桑千语镇定神色:“就这些。要达目的,说话也是要技巧的嘛。弯弯绕绕传达出去的,可信度高。”又笑笑:“迂回政策,呵呵,迂回政策。”
任天阶又盯了她良久,才放过她。在一旁坐了,他又问道:“说说吧,柴桑门主是怎么回事?”
桑千语道:“还说呢。我那是情急之下糊弄皇上的。柴桑门主当然是我哥桑里啦。”
任天阶勾起嘴角,没答腔。
桑千语看着,很不高兴,指责道:“看吧,看吧,就是这个表情。刚才你这表情差点泄了我的密。真是的,你明知道我那时是在扯谎,现在还来问我,真是多此一举。”
任天阶扯了扯嘴角,道:“并非我愿意麻烦,只是你行事出人意料,太过让人惊讶,有时倒也难辨真假。那取缔诏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幸亏早捉摸过了向他回答这个问题的话语。桑千语清了清嗓子,道:“这取缔诏书嚜,是在李旦皇帝的手上就已下了的。我住在东宫时就摸清了。他们之所以迟迟未下达,一来,对我们柴桑门的实力吃不准,还存有一些惧意。二来,还未摸清从武皇帝手中出来的唯一一支羽令的任务是什么。所以也就延挨至此了。”
任天阶点点头,转而看向她,问道:“那么,羽令任务究竟是什么呢?”
想套她的话,桑千语早做了防备。她用同样的眼神看过去,缓缓地道:“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任天阶顿了顿,道:“你那么肯定,皇上会把诏书给你?”
桑千语道:“皇上被我俩挟持,要颜面,他嘴上不说,心上也不痛快,但他不得不答应我这个请求。而况我又抛给他具有强大诱惑力的诱饵,我俩帮他除掉他的心腹大患太平公主。江山稳固,龙位最大,皇上还是很清明的。”
协议既已达成,李隆基便不会浪费。
经过一夜的周密谋划,李隆基终于决定先发制人。皇上亲率亲信猛将于太平公主先一步发兵,杀太平公主一个措手不及。长风破浪,三天时间,将太平公主党羽先后悉数诛杀殆尽。太平公主兵败如山倒,逃出去后不久,辗转又回到了公主府,于寝殿内失意的苟延残喘。
李隆基得知太平公主回府,立刻要带人去诛杀。太上皇李旦出面向李隆基为妹妹太平求情,携了一众德高望重的老臣,苦口婆心的商量,硬是把李隆基绊在了两仪殿。
大局已定,李隆基神色沉稳的待在两仪殿,应付太上皇和老臣。另一边,他的人,颜榉、李默、任天阶和桑千语已带兵杀进了公主府。
这座昔日比皇宫的上林苑花卉品种还要齐全的公主府后花园,只在这几日,已残败难堪了。满园的凋零,再不复昔日的韶光。
桑千语经过此园时,瞥了一眼,真是物是人非,转眼就在尽头了。
寝殿也很萧瑟,仆婢们因这场兵变,都吓得魂飞魄散。杀的杀,圈禁的圈禁,人丁稀落的可悲可叹。
桑千语进殿的时候,太平正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拄着头,闭目养神。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美,到底是遗传了武则天良好的基因,连上了岁数,也不会减半分容颜。
但死期将至,再美的人也将香消玉殒,黄土一把。
桑千语等人站在殿中,静静地等着。太平缓缓睁眼,神色颓败,眸光却闪烁着求生的希望。她略略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身姿,一手搭着扶手,身子依靠着榻背。这姿势令她感到安全。
半晌,太平喃喃地道:“你们来啦?”声音有些苍老喑哑。
桑千语抬了抬手,命跟进殿来的士兵都退出殿外等候,殿中只留他四人与太平作别。
桑千语道:“我等奉圣旨,来送太平公主殿下上路。”
太平冷笑一声,道:“奉旨?谁的圣旨?李隆基的?哼!他虽坐上了龙位,当上了这个皇帝,但我镇国太平公主的封号,他还不能有所作为。本宫的皇兄,太上皇仍掌握着朝政大权。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和军政大事的决定权仍在本宫的皇兄手中。他李隆基不能把本宫怎么样。”
难为她到这时,这微妙的差别还记得这么清楚。
桑千语微微一笑,道:“公主目光深远,身在公主府也知道太上皇正为公主殿下,而把皇上拦在了两仪殿。”
听到此,太平公主那黯然的眼眸不禁亮了亮。她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本宫的皇兄,本宫了解。且不说本宫是他宠爱的皇妹,血浓于水,这份亲情,皇兄割舍不下。想当初,他的皇位,也是本宫助力扶持上的,这份功劳,皇兄他不会不记得。”
桑千语道:“太上皇重情重义,乃我等之福,万民之福。但此一时,彼一时,公主殿下大约还未搞清楚眼下的状况吧?”
太平嘴角轻扯。
桑千语淡淡一笑,道:“公主殿下可知我是谁?”
太平听了,便挪眼仔细地瞧了瞧,道:“见过两眼。你应该叫桑千语,是那越国公钟绍京的女儿吧。”
“没错。不过,这只是其一。”
太平冷哼一声,道:“你果真是柴桑门的人。”
“不错,我是柴桑门的人。”桑千语定定地望着她,“我就是莫瑶的女儿。”
太平一听,惊骇地坐正了身姿,道:“你当真就是那莫瑶的女儿?”
桑千语一字字地道:“不错,莫瑶就是我桑千语的娘亲。”
太平神思一震,问道:“那莫瑶呢?她此刻在哪?”
她这样一问,在场的任天阶、颜榉、李默也都神情专注地看向桑千语,一个个求知若渴的模样盯看着桑千语。
桑千语神情紧绷,眼睛里充满了血与泪的仇恨。她压低声音,道:“我娘的去处,恐怕要问您了吧。”
太平脑子飞速运转,喃喃道:“难道那一次……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