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园不是白城最大的青楼，也不是最奢华的青楼，若论到歌舞艳丽，女子浮华，墨园更加排不上号。
但在白城之中，若要说到格调二字，其他楼子挣破了头，也只能屈居墨园之下。
现任白城城主萧远楼，当年见到墨园红袖姑娘，惊为天人，专门为墨园题字：万里凉州一雪山，千古风流唯墨园。十三州州府城主，那都是神仙人物，奉了天命牧一方平安。能获得如此人物青睐，墨园女子天生就有一股傲气。
世人不知的是，萧城主为墨园题字后，被夫人穿了半年小鞋……
墨园清静，富商巨贾不愿意来这里，往日金钱开道的好手段在墨园没了用处，反而被嫌弃一身铜臭。偏偏仗着城主大人的题字，没人敢在楼子里发飙。
为了不自讨没趣，这些肥得流油得老爷们只好躲得远远的，自然都喜欢天香阁的溪水姑娘，焦尾楼的影儿姑娘，至于墨园的诗雨、月绫姑娘，让那些满嘴发骚的才子们去祸祸吧！
小米儿说夏之可以去得，并非因他身怀八金，而是因为夏之准怡春学子的身份。虽然不屑于那铜臭味道，但若想在墨园流连，没了金银断然不能。
……
“白城既然有怡春院，为什么没有怡红楼？”
小米儿不理会少爷这种白痴问题，在这白城之中，哪家青楼敢和“怡”、“春”两字沾上关系？不要说萧家主人，怡春剑院里随便来个神仙，一剑砍了老鸨，难不成你还敢告到官府去？
夏之第一次去这幻想中的神圣之地，没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潇洒气质，小心翼翼道：“咱两这乞丐模样，你也不去搞套衣衫。我这还是秦川死人堆里扒下的，在青楼里怎么见姑娘？”
小米儿没好气道：“这个点你让我去哪儿给你搞衣衫？放心吧，去了墨园我有办法！”
两人来到墨园门前，寅时下半墨园还真开着！从大门瞧去，里面似乎饮乐正酣，隐隐约约有些词句传来。
门前的青衣小厮将两人拦住，墨园清雅，富商巨贾都被骂一句附庸风雅，更容不得两个半大乞丐在里面撒野。
小米儿掏出一枚金币，对那小厮说道：“别拿你鼻孔看人！给我们准备两套公子服饰，再准备两盆热水洗澡。”
夏之伸出手就是一记爆栗，敲得小米儿脑门绯红，转身对小厮吩咐：“一套公子服，一套书童服，不要磨蹭，快去快去！”
金钱不开道，指的是那些胸怀锦绣，心有玲珑的墨园姑娘。这些打杂小厮面前，金钱仍然有万般妙法。接过金币，小厮眉开眼笑，带两人朝后园客房走去。
小米儿有些委屈，瘪了瘪嘴，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回肚里。
没过一会儿两人便来到后院。这里分成两个区域，前面是客院，后面是红院。在墨园中，想要入姑娘闺阁，没有一年半载的情谊，是万万不可能的。大多来墨园的偏偏公子，都是在客房留宿，或者早早便离开。
两人在小厮的带领下，沐浴更衣花了一番功夫，走出浴室都有些惊讶。
小米儿发现自家公子竟然面带英气，气宇轩昂，有几分星眉剑目的感觉，完全不像他在书院前和杜少爷争辩时的无赖模样。加上一脸温润如玉的笑容，就更加和谐，少了一些锐利，多了几分亲和，一切正好。
夏之则更加惊奇，虽然洗去污垢的小米儿皮肤还是有点黑，但整个人都变得精气神满满，头上短发有些天然卷曲，眼睛又大又亮，小鼻子挺翘，脸蛋儿圆润，浑身透着一股机灵，正是少年人最令人喜爱赞赏的模样。
小厮见两人来了个大变样，穿上公子书童服装，竟然有股豪门少爷的感觉。这样的人物墨园之中虽然多见，但个个都是大有来头，他一个看门杂役还得罪不起。就是不知道怎么会弄得先前一副乞丐装扮。
主仆二人依照最开始的计划，此时应该去客房一觉睡到天亮。然而刚洗完澡神清气爽，这里又是梦寐以求的青楼墨园，心思便已飘到前院楼子里去。
也不知道前院何事，此刻快要到了卯时，仍然言笑晏晏，虽然有些疲意，却没人离去。问了青衫小厮，才知道今夜墨园诗会，必是通宵达旦，要等到辰时日出才会散席。
两人听之大喜，一阵风似的跨进了大门。
大堂中有两排精致小桌，十余个青年男子席地对坐，已经有人趴在桌上一醉不醒，每位公子身边都有一位清秀侍女等候服侍，看起来有些劳累，仍强撑着精神，见公子举杯便满上清酒，丝毫不敢怠慢。
大堂里面隔着红纱，有几个身形曼妙的人影，手中捧着什么东西。不断有侍女从里面捧了书稿出来，交给某位公子，或是拿了公子墨宝进去，来来回回，也不嫌麻烦。
整个楼子被几百根红烛照得明亮如白昼。
还清醒的几位公子，见此时还有新人入内，英俊模样令人心中一赞。虽然不知为何还带着书童，但脸上笑意盈盈，令人心生亲近，便起哄道：
“公子晚来三个时辰，先罚酒三杯！”
“今晚诗会，未见公子墨宝，罚酒三杯！”
“公子星眉剑目，气宇轩昂，在这白城却从未见面，从未听说，来来来，罚酒三杯！”
……
夏之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看这些公子毫不见外，和他称兄道弟起来，顿时来了兴趣，抱拳答道：“在下河湟道夏之，来白城欲往书院求学，今夜路过此地，见卯时仍在宴饮，心中奇怪，便来瞧瞧。”
小米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夏之，心想少爷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自己可学不来。
公子们听见夏之乃是外地人，又听到书院二字，神色闪烁有些奇怪，此时一名白衣男子起身抱拳道：“在下怡春书院白飞，他日你若进了书院，便是师兄师弟。远道而来不要客气，快来这边坐下，与大伙儿聊聊。”
夏之翻山越岭，见多识广，又刚到天凉，很多英雄故事美人传说都不甚了解，几人不大一会儿便聊开，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过了半晌，一位侍女从红纱帐中走出，来到夏之面前，递过一张诗稿道：“夏之公子，诗雨姑娘听说你第一次来白城，又欲前往怡春求学，想必才识过人，做了一词，想让公子瞧瞧。若能获得公子墨宝，诗雨姑娘心喜万分。”
周围公子们都促狭他道：“诗雨姑娘轻易可不会把诗词拿给他人品鉴，你小子竟然被高看几分，书院的名头还真好用啊。”说罢又朝白飞笑笑，后者一脸深明大义的模样。
吟诗赋词对于夏之来说如信手拈来，那个长梦里可是有数不清的精华等他采撷。他不慌不急，接过诗雨姑娘的诗稿细细品读，这是一首秀丽小词：
风尘垂怜处，前缘今生误，花落花开终有时，断了生死簿。
此去何人路？此行何人苦？待到飞雪撒枝头，莫问奴归处。
一副青楼闺怨，恋人远行的画面跃然纸上。选词精美，意境幽远，周围公子无不叫好，白飞更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肩膀，满脸笑意。
夏之皱了皱眉头，觉得年少应该轻狂，对这种哀怨深沉的词句不甚喜欢。他心意一动，要了公子哥们今夜作品，仔细看看，大都是青楼艳词，风流有余，却总让他感到全身无力，忽然生出几缕意兴阑珊，觉得青楼也就不过如此，酒淡如水，销魂罢了。
眼前侍女还在等着回话，他瞧了姑娘词句，出于礼节至少应该简评回复，诗会之中往往回诗以作应答。
夏之豪情顿生，于是毫不知耻，毫无人性地吟诵起那首千古名句《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一首词吟完，举座皆惊。秦国如今仁政，战事少有，热血沙场豪情万丈的诗词也渐渐没了踪迹。现在小调盛行，文坛大家都爱作一些情深意浓，意境深远的词曲，没有细处泼墨的笔力，难在词坛中占得一席之地。
侍女飞快地抄录了夏之回诗，好奇地朝他瞧了一眼，便回到红纱帐中。诗会上的公子们有些尴尬，不过瞬间敛了去，又招呼夏之一同饮酒，好像那首不合时宜的破阵子从未出现过。
白飞坐在一边沉思，他是怡春书院今年春试入学的士院学生，准备主修礼制和吏制，将来小心为官，谨慎做事，按白家的期望为家里增添助力。
本来年方十八的青年心境已如一潭死水，只想照着铺好的路朝前走，刚才这位准师弟一首破阵子却击中他心里藏得最深的那块地方，那块策马奔腾，快意恩仇的少年梦想。
谁不想纵剑杀敌，赢得万世功勋？
杯中的酒水没了味道，白飞正食不知味，听见刚进去的侍女又折转回来，在夏之面前行一礼道：“诗雨姑娘请公子入帐中一见。”
这下周围的公子们全都站起来，诗雨姑娘一晚上都未以真面目示人，现在一个外来人做了首词就能入帐，都有些心高气傲，不能接受。
夏之也有些惊讶，他刚才招呼小米儿坐下喝些清酒，吃点小食，待小米儿吃好喝好就欲回房睡觉，不再理会这群死气沉沉的公子哥。
罢了，罢了。喝过青楼酒，吟了一首词，再去看看青楼女子，这趟墨园也算没白来。
夏之让小米儿稍等片刻，起身走进红帐之中，只见六名女子各有颜色，分开在六个小而精美的案几，桌前也都摆着些酒杯，每位女子都有一个侍女服侍，与帐外公子们无甚不同。
侍女将夏之引到诗雨姑娘案前，示意他可以与姑娘对坐。夏之抬头打量，忽然间却把视线死死锁在旁边另一位姑娘的侍女脸上。
小侍女十二岁模样，眉目清秀，娇小俊俏，左眼眼角有颗细痣。
夏之握紧了拳头，眼里升起一股杀人意。
秦川里的杀人少年，此时出现在了白城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