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有六扇大门，城北城南都有正门偏门之分，少年夏之进城走过的便是南偏门。顺着城门延伸出去的是南薰大道，道路宽敞无比，可供六驾并驰，自古以来都是军队出征的送行路，或是胜利而归的凯旋路。
没打仗的日子里，南薰大道就是白城人凑热闹最好的去所。数不清的酒坊茶肆排在街道两边，那个酒香哟，从曲池旁边的墙角一直飘到宣平区晒肚兜的姑娘家里，惹得怕老婆的酒鬼们满脸幽怨来来回回好几次，就为贪几缕芦酒香。
茶铺子里更加热闹，凉州人天生大嗓门，说起话来掀房揭瓦。茶客们什么都说，什么都敢说，司马将军刚领回家的那个狐媚子，少城主去帝都前在长兴楼上摆的七天酒席，还有那座遥远的长安宫内，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用狸猫精换过太子……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讲述，满脸通红地争辩。盘子里的花生米很快见底，再叫小二上一碟咸豌豆，至于杯中茶香，倒是没人去细细品味。
夏之有些走不动道，他但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座城如何把粗旷彪悍和细腻温婉揉成一团。
那边的肉市上，光膀子的大汉手中，两把杀牛刀快要飞舞成幻影，趁客人还没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得嘞，膀子肉，客官拿好！”仿佛没这手绝活，肉市上就难有立锥之地。不远处的红水坊又是另一番景象，顾盼生姿的小娘子三两成群，言笑晏晏，黛粉画眉，胭脂红唇。眉色如远山新桂，朱唇似桃花一点，眼中的柔情要溢出来一般，惹得周围公子哥儿万般怜惜。
城外饿殍满地，城内盛世繁华。
也不是一切都那么和谐。
茶肆边那个小乞丐就穿着破布衣衫，黑一块青一块，跪坐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夏之看得清楚，左腿裤管空空地扒拉在地上。
几乎每家开门迎客的铺子总会有乞丐帮着守门，他们不会堵在大门口，通常找个显眼的角落，既能引人注意又不影响店家生意。铺里的伙计们知道撵走一个又来一个，碰到这天灾年份，身处社会底层的人们多少有点怜悯之意，也就放之任之。乞丐竟然也有职业道德般，一户店家绝不会有第二个。
未进城前是流民，进了城便只能做乞丐。有些衣着还显干净的，混进人群，做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那些身体强壮的，从农家手中夺了两把菜刀便杀向青龙市，盼着能在白城闯一番富贵。
少年夏之浑身上下就是乞丐模样，除了还缺一只碗，他都不用化妆打扮。此刻全身家当加起来，只有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薄衣衫和破草鞋，连唯一一块当宝贝的石像，进城时候也做了贿赂。
眼见一位茶客结束了眉飞色舞的闲聊，摇头晃脑走出茶铺，夏之收起惊叹，连忙追上前去。茶客脸上得意洋洋，刚才在茶铺抖出的官家秘事让那群蠢货一个个如呆鹅模样，每每想起就一阵爽快，背着双手哼着小调如得胜的将军。
“刚听你说参政使李延年大人要嫁孙女？”
叫做常三的茶客停下脚步，心想连乞丐都对自己抖出的大事儿感兴趣，今天脸上可真赚面子。
“那是！我家媳妇儿就在李府做事，李家三小姐下个月满十六岁，当然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凉州一跃千里，人烟稀少。牧民一年半载难得碰到个外人，说些天南地北的闲话。自从自从有了白城，凉州人恨不得把几千年来没说够的八卦轶事全补上，自然而然养成了白城人话痨的属性。
“骗子！你连李大人府邸何处都不知道，还说你家婆娘在李府做事儿！”夏之一脸严肃愤怒，并且带着满满正义感，指着茶客常三骂道：“多大人了，为了讨点嘴上的彩头，连乞丐都骗，不要脸！”
常三大怒，被太阳晒得发黄的老脸涨得通红，也朝夏之对骂道：
“你这小儿好无道理，凭啥说我不知李府何在？整个白城的人都知道，安化街熙光巷最大的宅子正是李府，你说我知不知？”
夏之立马换上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嘿嘿道：
“刚才看你摇头晃脑，以为你只会满口胡诌，想不到你还真是个百事通。”
真是莫名其妙，常三心想着，谁规定摇头晃脑的人都是满嘴荒唐言？听说上京那位胖王爷不最喜欢摇头晃脑？
好心情被一个小乞丐搅没了，常三留下句“乞儿速去，莫要讨打”扭头就走，懒得搭理这个满脸堆笑的少年。
有了李府地址，夏之又从路人口中问了路线，便朝着安化街熙光巷走去。
白城很大，拿横贯南北的南薰大道来说，夏之入城后一路瞧了两个时辰，还不到半条街。好事者曾估算过，从北偏门沿大道骑马狂奔，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达南偏门，所以等夏之赶到李府时，快要天黑了。
“熙光街最大的宅子”在少年眼里更显宽广，高高的院墙遮挡了视线，但那座三层小楼怎么都不会错过。也不知楼里如何雕梁画栋，玉饰粉啄，光看飞檐上玄石雕刻的各种镇宅异兽，就能想象里面如何精致奢华。
用脚步丈量了院子北面，约莫两百步才从西头走到东头。李府东西两面是别家院子，夏之只好在安化街上目测一下，大约也有百步之数。这样一来，李府岂不是比上午见到的肉市、菜市加起来还大？
太阳西斜，李府那扇巨大的红门旁边停着一驾马车，车夫正百无聊赖地给骏马刷毛，安静等着早就进入李府的主子。夏之远远守在门外，没有急着上前叩门。
府上有客人，为了稳妥他打算等马车走后再去攀那高枝，毕竟爷爷说当年晚上，对李大人也就一饭之恩。
等了好久大门才裂开一条缝，就这便够两人并排走出，足以见府门气派。
此时已经入夜，隔着老远的夏之看不清两人面容，只能依稀分辨是两名男子。车夫见到两人立马弯腰点头，回身拿起马鞭准备驾车，隐隐约约传来李人对话：
“父亲，您又何必动怒呢。我就一山野匹夫，只想遨游于天地，纵剑十三州，和霜儿本就不合适。”
“别拿你那点志向在我面前臭屁！”被称为父亲的男人骂道：“你愿不愿意是你的事儿，你的事儿我说了算！那李猴子竟然还不乐意，明儿我就去拆了凤楼！”
话音中正平和的青年男子苦笑道：
“李大人当年在河湟道遇袭，逃了一命落下病根，怎好称做李……猴子。再说明儿您要真拆了凤楼，城主还不来拆了咱家？”
老父亲大怒道：“称他李猴子咋了？你在这儿他还敢动手不成？”声音之大丝毫不怕院墙内李家人听见。“就算拆不了凤楼，明天去回春堂把铺子砸了，让老二去做！”
青年男子苦笑连连，不再多话，招呼候着的车夫把老爹扶上马车，几人便匆匆离去。
……
……
见马车走远，夏之沉吟片刻，便朝着旁边的侧门走去。“咚咚咚”叩门三声，退到旁边等候。
门房探出头来，发现叩门的竟然是个小乞丐，一言不发转身就要关门。
好不容易等到个机会，夏之当然不愿意碰一鼻子灰，连忙躬身抱拳颇有士子风范道：
“我是河湟道夏老头的孙儿，早年间和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如今遭了泾河水灾，麻烦先生代劳说说，能否在府上打扰几日，落个歇脚处？”
白天路过掖池，夏之捧了两把湖水把乱发捋直，认真洗了把脸，此时一番话说得得体，除了破旧衣裳惨不忍睹，看起来倒像翩翩公子身边的小书童。
也许是那一脸笑容在黑夜里瞧不出异样，门房心情好上几分，说了句“等着”便关了门。
说是侧门，夏之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等门房回话期间，他无事可做便数起门上的金珠。两扇门，一百一十三个，加上门口两尊石貔貅，气派呀！
数完金珠侧门正好打开，中年门房黑着一张脸骂道：“什么夏老头，没听过！再敢回来小心府上家丁打断你腿！”说完“砰”一声关上大门。
本不想吃一鼻子灰，到头来吃了一脸盆，夏之发现现实和剧本说得不一样，有些傻眼，喃喃自语着：
“不应该呀，爷爷当年说这事儿的时候满脸不屑，既然如此那肯定是真的，难道是李大人忘记了？或者不愿意搭理我？路上听流民说现任参政使是个好官，那也不应该呀……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少年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大门另一边那个通报的门房也在嘀咕着：
“老爷刚才听到什么夏老头，明明脸黑得要吃人嘛，偏偏要说不认识，害我挨顿骂。这少年真是的，都入夜了还折腾，被赶走也活该……要不要给他拿件衣衫？看起来也是个可怜娃娃。”
大门复又开启，已不见了少年踪迹。
白城夜晚仍旧热闹，但总有入睡时分。不知道来求学的少年该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以及以后无数个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