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十二年，大秦帝国显得比往常更燥热些。从帝都到莫城、黎城、白城以及大大小小的州府郡县，挑夫的工钱和茶水棚子的茶钱都要贵上那么三两文。
南方大旱，中北地区则是大水肆虐，从龙牙山下来的涓涓细流，经洪川、西水两条大河注入，在帝国中部落日平原形成滔滔之势，裹挟着泥土黄沙，向人们咆哮着宣召赫赫威严。
已经有三个县毁于大水，举县迁移。无数村庄在暴雨和山洪中悄无声息消失于世间，这些山洪带着瓦片和尸体，最后也汇入那条愤怒的泾河。
河水喝不得，且不说滤了无数遍沙子仍然泛着暗黄，更要命的是那些沉入江河的尸体。泡得发白的沉尸仿佛不甘心被带走，沿途散播着腐臭和瘟疫，邀请活着的人们共赴黄泉。
夏鬼来收人了。这是百姓的说法。
天灾说来就来，不会给出任何警示，也不会循着规律好让人提前避开。然而隔上十年八年，帝国总要面临一次灾难，举国之力来抵抗大自然的愤怒。
不，天灾从来没有被抵抗过，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抵抗而孱弱分毫，只有受灾的人们重复着一次次生离死别。
泾河沿岸大多数人都死了，活下来的人也快要死了。
对于流亡的百姓来说，平章年间第二次天灾才刚刚开始。
南方不是一个好去处。那边的农田裂成老人的皮肤，在最干旱的棘州，土块之间能伸进孩童手臂。帝国户署司拨了钱粮，三农司派了人手，挖凿运河，引水入田。然而棘州北面的富庶黎州，都有大半人往旁边衮州、青州逃难而去。至于棘州，好像完全看不到希望。
西边是内陆海，传说中的镜海那么大，就算光靠捞鱼，养活泾河边上的难民不是问题。这些流民不需要土地，只要从茂密的原始森林伐木取材，搭个简陋屋棚，对付着过个半年。等再回到帝国中北，那时候泾河折腾够了，就会留下千里沃土，万亩良田。
但是去镜海要翻龙牙山，龙牙山里的怪物是吃人的。
老人这么说，说书先生也是这么讲的，就连前些年派往西川征伐的军卒，回来之后在泾河沿岸休整，也面带土色向老百姓这么描述：
“山上的怪物两丈四尺高，两只青色獠牙露在外面，遇到军队拔起一颗树就当棒槌使，两个怪物就能把一个小队砸得往回跑。狗二娃胆子大，溜到山洞里找宝贝，听说遇到怪物的崽儿，被一脚踹到石壁上，脑子砸得稀巴烂……”
“有些运气好的，听说还能遇到狐美人。半夜三更，孤坟乱岗的，一个漂亮小媳妇儿就坐在石头上哭。那场景卒子们哪儿受得了？都跑上去不怀好意地问询。有人聊着聊着就被勾了魂儿，跟小媳妇儿往山上跑；有人聊着聊着周围起了大雾，朦胧一片叫他名字也不答应，反正没一个回来的。”
“没回来还运气好？不会是被吃了吧？”
“要是吃之前，和那小媳妇儿做点啥，嘿嘿。”
……
故事很多，不外乎是妖怪吃人的路子。奇闻异事听起来渗人，也就断了流民翻山的心思。
剩下北方和东方，都有可以谋生的路。东边就是帝国中原腹地，富庶的青州，衮州，杜州都在这里，自然吸引了大多数流民。然而此时三州州府都禁了城门，严防难民入内。
天灾年岁，本没有哪个官员敢做这样违逆天道的事儿，但流民涌入，州府很快就出现粮荒，流民们恨不得吃光城里人的粮食，再把城里人当粮食吃。城主没有办法，只能如此，让遭了灾的人去山林里寻条活路。
这种灾年，若自个儿刨不出吃的，只等帝国救济，饿死了也没人埋。那些城里抬尸体的卒子，连张破草席也不会给。
北边唯一可去的只有凉州。
凉州又称天凉，因为这里是大秦疆域最北边，对帝国来说就是天的尽头。而朴实的凉州百姓们，则固执地认为“天凉”是因为这里的天气真的很凉快。
北方寒冷，除了夏天就是连绵不断的冬天，种不出好庄稼。凉州又没有运河，无法大量从中原运送粮食。按理说秦国除帝都外，能排前三的大城，不可能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但凉州偏偏就有了白城，有了“千里雄关不渡妖”的堡垒。
种不出粮食，但凉州地广人稀，北边有草原，可以养牛羊。官道和商道勉强可以运一点粮，虽然稀少，苦寒之地少就少吃粮，多吃牛羊。
至于人嘛，人长着两条腿，可以走到白城。过个三两年成家生子，在城里盘个铺子，或者去草原上养群牛羊，有家有业，自然也就成了凉州人。眼下泾河闹大水，不正好北迁？
流民才不管白城人多人少，他们只管填饱肚子。只有不饿了，他们才会是顺民，是百姓，是可以安居乐业的教化之人。
从中北地区到凉州南境，这些难民必须翻过绵延千里的秦川。秦川就像一把刀子，横斜着插进帝国北部，将天凉州与帝国其余十二州隔开，最后在西北咲州与龙牙山相连。
秦川没有龙牙山高，没有龙牙山险，更是缺少龙牙山那些山精野怪的传说。但是秦川够大。越大，就越难翻越。难翻，就会给这些流民带来一些问题——不够吃了怎么办？
秦川会把人变成妖怪。龙牙山里，妖怪吃人。秦川里，人吃人。
哪怕变成妖怪，只要能活下去。
每个翻越秦川的流民，都不愿回头多瞧一眼。那里没有圣贤之光，没有教化之所，流民们只想快点赶到白城，脱去兽衣，重新回到人类社会。
今天就有一队流民刚从秦川走出来。
说一队有些不合适，七八个人，散乱在道路上，根本不成队形。没有头人，没有牛马，更没有车驾之类的工具。这队人和其他走出秦川的流民没有两样：面黄肌瘦，披头散发，眼神凌乱中可以看出一丝坚毅和狠戾。
白城位于凉州南边，也是凉州唯一一座城池。整个天凉仿佛把所有精华都堆积在白城中，其他地方只聚起一些小型村落，更多人过着游牧迁徙的生活。
因为距离秦川不远，那队流民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来到白城脚跟前。
难民队伍很快便绝望地发现，连白城也禁了城门，只准官员、军吏和商贾进入。有白城户籍的普通百姓也可以通过盘查后进出，但这个时节，除了农商没人出城。
连白城也会装满人？
当然。
全天下流民大半往东，剩下向北。哪怕被秦川筛过一茬，白城也装不下小半个天下。
白城于七天前禁城，城门口守着二十来个凶悍的军卒，仔细盘查来往文书。除了面对南方官老爷时露出个鬼哭神嚎的笑脸外，一个个凶神恶煞仿佛要把人剥皮吃掉。这些流民感觉自己刚逃开饿鬼口，又投入了恶鬼腹。
如果城门口守着的是帝国官吏，哪怕平时官威再大，举国抗灾之时也会面带假笑，告诉这些流民散到凉州大大小小的村落牧区。天凉这么大，哪怕去给牧人做工，度过这难熬的灾年也不会太过艰辛。
“滚一边去，再过来老子把你也扔死人坑里。”
这是最温和的守城军卒给流民们的回答。
流民们顺着军卒手指方向，往城墙左边瞧去：只披着破烂衣衫的尸体被军卒抬上木板车，从城门口一车车地往外运，来到坑前双手往上一扬，哗啦啦下着人肉饺子。有军卒正往坑里倒些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还大把撒着石灰粉，旁边的卒子拿跟火把很不耐烦的样子。
绝望的难民不敢上前，隔着数丈痛骂那些杀千刀的帝国军卒，一个个哀嚎满地怨气冲天。聪明些的则悄悄散去，他们不会告诉别人进入茫茫草原才可能求条活路——多活一个别人就可能多饿死一个自己。
刚刚抵达白城的那支难民队也是相同模样，觉得已然没了活路。队伍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忽然站起身来，坚定了一下眼神，准备做些什么。
这很不寻常。
秦川不会因为你年少，就偷偷给你留条活路，易子而食往往是变成怪物的第一步，越是年少越难活着走出大山。
带着送命一般的觉悟离开队伍，小流民一步步往城门走去。
徐封觉得手里的刀子今天要喝血了。前些天斩了几个不顾死活冲过来的流民，愤怒的人们终于有了点理智，这两天只敢隔着好几丈叫骂——那些吊在城墙另一边的头颅对贱民颇有威慑。
今天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面对左边死人坑，右边血脑袋，以及他狠戾眼神，还敢往前走。明晃晃的刀子铿然出窍，他准备等这少年跨过城门线，手起刀落休怪无情。
远处木板车还在来来回回吱吱呀呀，身后流民安静下来，看着送死的少年，无人劝阻。
少年靠近城门，十步距离，军卒满脸狞笑喝问道：
“白城门前斩的都是无名鬼，瞧你年少，翻越秦川来到白城不容易，报上名来，我日后给你立块草碑。”
少年心想你都要砍我脑袋，我还屈服于你淫威之下，岂不是太没面子？
可是照老头儿遗愿，要去白城念书，这守城卒一关怎么也躲不过去，所以他老实回答道：
“回禀军爷，我叫夏之。”
今日晴空万里，白城正好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