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宝钞(1 / 1)

唐牧的未婚妻查淑怡,是如今当朝首辅查恒府上的庶女,因其行事乖张又无礼数,又与唐牧并不是传统的三媒六聘而结亲,虽查恒十分愿意,但唐老夫人却始终不肯吐口叫她进门。如今唐老夫人渐渐听闻那查淑怡无礼聘而公然出进小儿子唐牧所置的私宅怡园,心中越发不忿,是而恼怒之极。

唐牧面无表情的坐着,耐心听唐老夫人说完了话,才道:“儿子省得,母亲也莫要再这些闲事上操心,毕竟劳心易致失眠。”

这也是实话,唐老夫人本就有心悸的毛病,但凡有点烦事触及到她的神经,那一夜必要辗转到天亮。自接如渡慈庵庵主如了来信,再到唐牧接柳琛回府,如此前后五天五夜她一眼都没有眨过。外孙女还年幼,她这样熬下去熬死了自己,那本已失母惶若惊兔的小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当然,还有她的阿难,那孩子自幼天姿聪颖性格乖爽,又是唐府如今唯一一根独苗的重孙辈,亦是她的一份操心。

“往后你散衙也多回府几趟,教授教授阿难些学业。”唐老夫人见儿子行到了门口,才道:“娇娇她娘带你几年,你也该常回来看顾看顾娇娇才对。”

“儿子省得!”说完这句,唐牧便自己打帘出了厅屋,行步出品和堂厅室,过穿堂出垂花门,沿唐府大院高墙下的夹道一路往后,过籍楼一直到叙茶小居门口,恰就迎上侄子唐世乾的夫人寇氏。

寇氏见这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亲自来巡,上前敛衽一礼才道:“二叔放心,今夜代云在此守着,另有绮之和夏奴也都是老夫人身边常用的丫头,我另派了两个小丫头在外打下手,又从大嫂那里借了阿难的奶妈赵嬷嬷过来坐镇。方才表姑娘已经梳洗过,这会子怕是已经睡了。”

唐牧终是不放心,进叙茶小居院内,自碎石径到游廊行到屋门口,见内里果真灯歇人静,才又回头又行到门上,阿难的奶妈赵嬷嬷听到声音跟了出来,敛衽笑道:“二老爷但请放心,老奴这些日子在此照顾柳姑娘,必得调顺了丫环们才回自家院里去。”

虽离的极远,唐牧却仍是压低声音:“好好伺候着,表姑娘来路受了惊,夜里身边不要缺了人手,叫个得力的大丫环□□。”

李嬷嬷一路连声应着送唐牧出门,见他忙西角门上走了,才转身回叙茶小居。

*

仁寿坊铜钟胡同一户青瓦小朱户门前,傅临玉来到一户普通小娼门,家养的桃娇姑娘叫唐府大少爷唐世坤收成了外室,此时恰两人正在厢房内临窗吃酒弹琵琶。见傅临玉进来,唐世坤丢粒松仁打到桃娇姑娘脸上吩咐道:“快去给妹夫泡茶,再端两个下酒菜来。”

唐世坤眼睛非常大,有着浓深的两道双眼皮,衬的他像个常年未醒的样子。他身材精瘦,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件石青色宝相刻花丝锦袍,胸前还有些漓漓嗒啦的酒气。与桃娇姑娘懒懒起身将琵琶丢在搭着紫绒垫的坐塌上,扭着腰身伸长帕子出门去了。唐世坤待她出门才丢了粒松仁在口中笑道:“假的吧?我这两个月也见了太多,懒得再管这事。”

傅临玉并不坐,回身关上厢房两扇门才过来坐到唐世坤对面:“真的。”

唐世坤本拈了盅子要递给傅临玉,听了这话手停在半空:“这怎么可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都拿不出尸体来,怎能担保她必死?”傅临玉见唐世坤拧起眉头将酒盅丢到地上不言,又说:“人确实是假的,但样貌有七分像,我就认成真的了。”

唐世坤这才舒了口气:“我就说嘛,当时我是确实死透了才……”

他见傅临玉双目盯着自己,自悔酒喝多了有些失言,改口问道:“既是假的,打出去就是,为何你要把她认进门来?我现在就回家把她打出去……”

“大哥!”傅临玉伸腿挡住人转桌而出的唐世坤,待他复又坐下才问:“你当初图谋此事的意图是什么?”

唐世坤双手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在眼前晃着:“不是早就跟你说过,那些水匪那里来的我并不知道,当时是在乱中,一船的人都掉进水里,我不救她是因为实在无能为力。”

这话与他方才所说那句死透了大相径庭,他想了想又低声说:“再说了,我在赌坊欠了一大笔钱你是知道的,我也不过想着用她点银票去填我的窟窿眼子而已。但你知道的,那并不是普通钱庄所能兑换的银票,而是宝钞,就算有人私自昧下也无法去钞关兑换。”

事实上他之所以鬼使神差临时起意想要害柳琛,也恰是因为误以为箱子里所装的会是银票,谁知才害完柳琛上船,打开箱子就看到一箱子的宝钞。

二十万的宝钞他无法兑换,只得回府交给祖母唐老夫人,以期再想办法慢慢谋划。

傅临玉深知唐世坤的心思,悄声道:“真做假来假亦真。这假的脑子受过伤看起来有些呆气,咱们就先拿她做个真的蒙混过关,叫唐牧不至追着此事察个究竟。至于往后,若老太太能将钱渡到她手上,你从她手里谋钱,谋到的可不止是一份大头,而是全部。”

唐世坤眼前一亮,拍拍傅临玉肩膀道:“可以啊小子,我怎么没想到?”

他拍拍傅临玉肩膀道:“兄弟,哥哥将来发达了,必少不了你那一份。”

傅临玉起身与他相揖过才说:“约束着些大嫂,莫叫她坏了事。”

*

过了半个时辰,孙少爷唐逸才回到自家院里,便听见正房内母亲低低的声音:“世坤,你不是说真的早叫你掐死了,这个柳琛怎么可能是真的?”

唐逸闭上眼睛深叹口气,站到了那窗下,闭上眼睛沉下脸,眸中那股子成熟老道,完全不是个孩子模样。

*

次日一早,韩覃从冗长的噩梦中拉回沉躯,起身时便见一个面色慈详的赵嬷嬷坐在床边笑望着她。她亦做过官家小姐,便是吃了几年牢饭总还未失忘礼节,此时便坐起来任凭她带着两个丫环给自己穿衣,穿好了又坐到妆台下圈椅上,等她们顶盆来给自己净面梳头。

待梳洗过了,天也才透了些清亮。韩覃昨夜太过疲惫困倦,任凭这赵嬷嬷给自己洗澡换衣扶她上床,连这屋子的陈设摆饰一并都未看过。恰问玉进来见韩覃有些手足无措,领她先掀珠帘到临窗一间大屋,指了满墙书匣道:“这屋子最早是咱们大姑奶奶,也就是表姑娘的娘住着。大姑奶奶出嫁后一直是二老爷住着,直到两年前二老爷搬出府才空着,虽是旧屋,二老爷这些年一直有修葺,前两天又刻意通知甜水巷的下人们来清扫修饰过一回。”

书架前一条长案,上置一陶翁,翁中树笔如林立,另有一笔架,架上亦排排挂着许多,小山水大山水,小白羊大白羊皆有,还有一枝象牙柄的秃笔洗的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老东西。

桌下又有一两尺多高的收嘴陶瓮,内里长长短短皆是未装裱过却卷成轴的宣纸。

长案对面另有两把圈椅并一高几,墙上一幅六尺横幅画着满枝硕累的染露晶莹的葡萄,繁枝累累间还有二鸟栖息于枝。问玉见韩覃盯着那幅画作看,笑道:“这是我们二老爷的手笔,他虽爱画却不爱裱,这还是因姑娘要来,怕房子太过素静不好看,才特特裱来挂着。”

这时外面才有衣服送进来,一件白绫对襟小袄,一条宝蓝色盘锦镶花锦裙,另一件外罩秋香色外罩比甲。寇氏连连歉声道:“我家品玉和品姝身量太小,早起送衣服过来比过才知你穿不得,我又赶早去栖凤居大嫂房中给你要了一套品婷的衣服来穿。至于你自己的衣服昨日绸缎庄已经送来,但皆要浆洗过才能穿着,如今三四月的天气一天等不及干,叫我将你给耽误了。”

二少奶奶寇氏是个圆盘脸瘦条条的温和妇人,丈夫离家上任,她在家中侍奉公婆。从昨到今,柳琛亦见得她的麻利干练,微撑了丝笑道:“娇娇麻烦二嫂了!”

寇氏笑道:“不麻烦,我带女儿带熟了路子,很喜欢再多一个。”

她言罢又自觉这话乱了辈份,忙又补了一句:“当然,你是她们的长辈,须得端起长辈架子来。”

*

出叙茶小居往前几步便是籍楼,韩覃跟着问玉并绮之夏奴几个才出叙茶小居几步,便见昨日那容样清秀性子温和的小侄子阿难正站在路口等着。他依旧是昨日那件童生服,远远见了韩覃便作揖道:“姑母早!”

韩覃实际年龄比唐逸还要大两岁,见他十分温顺有理的样子,点头应道:“阿难也早。”

唐逸问道:“可是要去品和堂?”

见韩覃点头,他随即笑道:“我也要去请安,咱们一起去。”

两人并肩在府院高墙下慢行,唐逸忽而回身指着自己出来的籍楼说:“那一处是书屋,你若也爱读书,晚间来寻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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