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寒风凛冽,皇上面色如夜幕般阴沉,皇后宫里傍晚传来消息,言说皇后身子越发孱弱了,皇上本无意前去,可是念及是少年夫妻,又心下不忍,终决定要去瞧上一眼。
銮舆缓缓而行,甬路被前面掌灯宫女照得宛如白昼,皇上的心却是模糊起来。
原先的“继德堂”虽说不上热闹,却也不是这般冷清,在这样天凝地闭的冬夜里,越发显得没有生气。
皇上怅然的摇摇头,犹觉荒凉。
这段路,不算长,却觉比去往哪里皆远。
行了没多久,便到了皇后宫中,皇上不免有些触景生情,在鄂罗哩搀扶下,款款下了銮舆,随即甩手一挥,便兀自大步向西暖阁行去。
鄂罗哩等人会意的皆候在殿外,因寒风阵阵,一个个皆收紧了身子。
鄂罗哩瞥了一眼身旁的素舒,见她不由得哆嗦了几下身子,双手不停的揉搓着伸至嘴唇处,喝着热气,鄂罗哩道:“素舒姑娘,要不,你前去偏殿暖和暖和身子。这寒冬腊月的,小心冻坏了身子。”
素舒揉搓着双手,跺跺脚,道:“多谢鄂公公,婢子还是在外等候吧,没的让旁人觉得婢子矫情了。”
鄂罗哩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说,他知素舒一向是这样倔强的。
殿外寒气逼人,殿内却也不十分暖和。
皇上进了皇后的寝宫,便觉不出什么热乎劲儿,眼眸注视着奄奄一息的炭火炉子,道:“怎么这样冷?炉火如何能烧成这样?”
姜云奚闻听皇上此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正欲开口,靠在凤榻络上的皇后向她使了使眼色,她便噤声了。
“皇上不要怪罪于她们,臣妾宫中宫人少,自然用不得多少炭火。”皇后声音沙哑的言道。
皇上径直行至凤榻不远处,却是并未再近身,只怔怔地望着面容衰老,满头银发的皇后,许久,方道:“皇后不说,朕也知道,宫中诸事,皆不会一碗水端平,尤其是现在,以皇后的处境,更是如此。”
皇上语毕,一旁的桐桦上前的来将皇上身后披着的墨色斗篷解了下来,随即下去安置了。皇上斜睨了此时跪在地上的姜云奚,云奚也识趣的退了下去。
待殿内只剩下了皇上与皇后两人时,皇上才端坐在了凤榻一侧的娇木椅上。
“咳咳”喉间一阵瘙痒难耐,皇后重重咳嗽了几声,病躯摇曳的倚在躺枕上,只巴巴的瞧着皇上。
皇上听得却是心绪纷乱。
皇后哀凄脉脉的瞧着面前心思沉重的皇上,又隔了好大一会子功夫,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臣妾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来,怕是皇上不愿再见臣妾,可是,皇上还是来了。”
“臣妾每每想起曾经与皇上的种种,便觉遥远,再也回不去了。”皇后眼眸含泪。
“皇后应该知道,你我为何回不去。”皇上没有温度的言道。
皇后苦笑着,言语无力道:“皇上若多疼惜一些臣妾......”
“难道朕不够疼惜皇后吗?吃穿用度,皇后宫中向来是最好的,平日里朕不管如何忙碌,总也会时不时来皇后宫中瞧看。”
“是,皇上是待臣妾不差,可是臣妾想要的,皇上却是从未给过。”
“什么?”
“皇上问臣妾是什么?那么臣妾倒也想问问,皇上想从王箬筠身上得到什么?那么,皇上便知臣妾所言。”
皇后这一句,让皇上始料未及,如今再谈王箬筠,却觉恍如隔世一般,却又让人心如刀绞,痛到让人窒息。
有那么一刻,皇上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却仍旧是强忍着犹如行尸走肉的躯体,硬是挺了过来,现在听得皇后说到“王箬筠”三字,又觉触碰到了自己心口最柔软处,内心又是一阵痛苦挣扎。
隔了好一会儿,皇上情绪才稍微缓和,话锋一转,道:“你我毕竟是少年夫妻,感情自然是要比旁人深厚牢靠的,朕原本以为皇后会为朕打理好后宫,以免去朕的后顾之忧,可是,谁曾想皇后竟然是那个让后宫增添事端之人,敢问,皇后对朕又有几分真情?”
“那么,王箬筠待皇上又如何?”皇后哽咽道。
是啊!王箬筠待自己如何?皇上思忖着。
人的情感说来本就无什么逻辑可言,一个人想要待一个人好,一个人日思夜想一个人,一个人将心尽数付给一个人,皆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就像你只与某个人见过一面后,今后便追念不忘,而你与另一人日日相处,却又视而不见,这又如何解?
皇上觉得自己对王箬筠的情感,便是自己生命中的异数。
从见王箬筠第一面开始,到现在,皇上始终无法将她放下,即使皇上一次次想要对她狠心,却又一次次败下阵来。
皇上觉得自己不是败给了王箬筠,而是败给了自己,败给了一颗装满王箬筠的心。
这种感觉,皇上从未有过,可是王箬筠让他有了这种感觉,这种让他欲罢不能的感觉,他觉得王箬筠的身心和自己是相连的,若是王箬筠不存在于这个世间,那么,自己的身心皆为废物。
皇上每每想到此,便觉可怕。
情爱原来如此让人着迷,如此让人噬爱如命。
对于皇后的询问,皇上终于在冥想许久之后,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皇后,今生朕对于你,和朕对于筠儿,终究是无法相较的。”
沉吟片刻,又道:“可是,皇后所做之事,却是有违人道的,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却是没有容人的气量,连未出生的婴孩亦不放过,就是嫔妃侥幸生下婴孩,亦会无故死于非命,那么,皇后却是将自己的私欲,怪罪于朕没有如你所言那般待你,真是叫朕啼笑皆非。”
“你是朕的皇后,是大清的皇后,曾几何时,朕想过与你一同携手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是,如今看来,皇后终究不是朕想要的皇后,不是大清所需的皇后,这样的皇后,朕只觉心肠歹毒,恶贯满盈。”
“这样的皇后,只会让朕为那些被你谋害的皇儿揪心,朕如何能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如何能在他们身边安排有这样一个毒辣的嫡母。”
“皇后的二阿哥,是皇后的心头肉,那么,旁的婴孩呢?”
皇后被皇上说的泪流满面,委屈与后悔充斥着在她的心口,若是可以重来,皇后是愿意善待皇上的骨肉的。
可是,若是真的重新来过,自己真的会手下留情吗?皇后不知道。
在这暗流涌动的后宫,皇后只知道,未雨绸缪、先发制人和斩草除根。
静谧间皇后忽地发出一阵张狂嬉笑的声音,皇后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辩解,便都是错的,从真相被揭露的那一刻,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皇上只眼眸冰冷的瞥了一眼凤榻上嬉笑无状的皇后,起身留下一句“是朕抬举你了,是朕看错了你。”便愤然离去。
皇后眼眸通红的望着大步向殿外走去的皇上,笑的更加大声了,这样皇后便听不得自己心“啪啪”剧烈破碎的声音了。
皇后知道,皇上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
而此时殿外的鄂罗哩听着殿内有脚步声急促而来,便知皇上与皇后此次会面定是不欢而散,遂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周围侍立的众宫女内监皆会意的捋直了身子,静待着即将出殿的皇上。
果然,待锦缎棉帘刚刚被小宫女打起,皇上便是黑着一张脸出来了,众人皆隐晦的互相传递着眼神,小心谨慎的侍奉着情绪不佳的皇上。
在这个节骨眼上,生怕触了皇上的霉头。
夜色深沉、寒风蚀骨的冬夜里,銮舆急促的在甬路上游走,皇上绷着脸,一言不发,刚刚行至半路,忽地言道:“心海居。”
鄂罗哩连忙应声,随即銮舆转了个方向,往心海居行去。
久不进后宫嫔妃处的皇上今日竟点了心海居,鄂罗哩的眉宇稍微舒展开来,想来也是,言贵人的阿玛那彦成是现在皇上最为倚重的大臣,自然不会旁落了言贵人。
一路上,銮舆稳稳当当的前移,皇上眼眸深邃的望着紫禁城上方,只觉身上的担子尤为沉重,前朝后宫哪里皆出不得岔子,可是哪里也不让人称心。
不出岔子,恐怕是妄想!
銮舆上的皇上思忖着前朝后宫的局势,丝毫没有注意到銮舆旁跟随的素舒脸上的神情。自然,更别提皇上会关注到素舒的心思了。
而这时借着前面掌灯宫女琉璃灯的微光,素舒颔首低眉,迈着小碎步,跟随在皇上銮舆右边,神情黯然酸楚,被寒气侵蚀的双手不停的翻卷着绣工极佳的白绢子,生生拧成一股麻花样式。
只刚刚一瞬,素舒终于明白后宫嫔妃为何争端不断了。
这样想着,素舒不禁抬眸去瞧此时銮舆上俊眉紧蹙的皇上,自己是如此卑微,可是却又如此向往。
如此向往得到皇上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