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之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冲到林中黑蝉面前,探到他微弱而平稳的呼吸的,他只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对方出了屋门,然后被“鬼想哥”引领着下了山。
下山的过程本不该如此轻易,然而九山幽煞一死,山上人心大乱,有人哭天喊地,不知何去何从,也有人想占山称王,趁机作威作福,几股势力蠢蠢欲动,隐在暗处的各大派系纷纷显出神通来,争夺这下一任首领的位置,把暗害首领的罪名皆往对方身上推,倒顾不得谁是杀死九山幽煞的真凶了。
这杀手头子在生前也算是有一番赫赫威名,压得住九山群恶,可如今前脚断了气,后脚那尸体便被手下人四处腾挪,一会儿被这个派系抬去示威,一会儿被那个派系抢去供着,抢来夺去,翻手扯脚,竟也无人肯让他入土为安,人人都想着从这死尸上得点好处,等着等着便等来了一股尸臭。
据“鬼想哥”所说,“九山幽煞”其实并非什么邪诡诨号,而是一种首领的代称。
只有等前任九山幽煞死了,现任才能上位,且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前任的尸身给下锅煮了,自己吃了心脏,再将其余四脏六腑分给心腹一块儿吃了,最后将剩余的尸骸倒入后山的池子,如此才算是完成了上位仪式,能叫众人信服,得历代首领庇护。
这仪式听起来简直野蛮透顶,但山上众人皆以食首领肉为莫大光荣,丝毫不觉恶心,只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而当陆羡之在昏昏沉沉中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也是面色铁青,喉咙发烫,很想找个地方吐一吐的。
不过他一想到被吃的是九山幽煞那恶贼,想到了林中黑蝉身上那些断掉的骨头,忽然就没那么想吐了。
“鬼想哥”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便去了养马的老王那边弄来了一辆马车,车身不大,但已足够将陆羡之和林中黑蝉二人藏在其中。因为“鬼想哥”与守山的手下打过一声招呼,他们这三人一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山门,避开了山上眼线,从隐秘的侧径下山。
一路上这马车晃得是实在厉害,林中黑蝉的一身断骨也不适宜在车里颠来簸去,所以陆羡之一等出了山门,便提议让他把林中黑蝉背在身上,跟在马车后边走。换句话说,他宁愿相信自己的脚,也不愿相信“鬼想哥”的车技。
“鬼想哥”似乎有些小小的不乐意,毕竟他一个没伤没残的健全人正驾着马车在前头走,一个受了伤的瞎子却想背着一个受伤更重的瘫子走在后边,这实在叫他觉得不安,也叫他觉得自己白生了一对雪亮的招子。
但瞧了瞧陆羡之的面色,他便认定这人身虚体弱,走不了多远就得上车,于是回头跳上了马车,也不与他争辩,也不提醒他山道拐向,心安理得地驾着车,哼着小曲,偶尔还好奇地向后打量几眼,瞧瞧陆羡之这人是如何在瞧不见的情况下跟上自己的车的。
他以为陆羡之必定会摔点跟头,吃点苦头,然后乖乖地上马车。
谁知这人虽瞎了眼睛,却好似生出一双心眼似的,地上有坑他从不去踩,马车拐向了他也从不跟错,比“鬼想哥”这看得见的人还要行得稳当,倒看得他暗暗称奇。
陆羡之背着林中黑蝉稳稳当当地走在山道上,心中却千想万想、翻来覆去,唯有一个念头,就是林中黑蝉当初是如何背着自己走下左龙山的,自己便该如何背着他走下这遍鬼头山。下面暂时为防|窃内容,余下正文贴在了一百八十六章的作者有话说部分,两天后替换回来。
伪君子的脊梁骨虽然不软,但戳多了也会疼,脸和骨头一起疼。
白少央仿佛这才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把那尖锐如冰的神情也放缓了几分,可一双眸子却还是冒着警惕的光,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张朝宗身上的一切。
然而被他审视的张朝宗却把头一抬,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开始把他也拖下水。
“让她走得不安的确是我的错,可你就没有想过一点,连别花为何几日不见你就病入膏肓?难道她这人是瓷做的不成?”
白少央双眉一敛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张朝宗淡淡道:“据我所知,她当年生下孩子之后身子便没有调养好,早早地就落下了病根。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为了养活你和她两个人,既当男人又当女人,什么脏活累活都要抢着去干。刺绣刺到得了眼疾,洗衣洗到生满冻疮,捡粪、割麦,样样农活都要亲自下地。这样常年累月地干下来,神仙也得生出毛病。”
白少央被他说到了心痛之处,悲苦的目光仿佛冻住了一屋子流动的空气。
张朝宗插了一刀还嫌不足,竟继续插道:“她为你牺牲了大好的年华,连花瓣似的容貌也不顾忌了,你身为人子,又为母亲做了什么?”
白少央目光一颤,微蕴怒色道:“张朝宗,你有话便直说,莫要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它。”
伪君子十分无耻地笑了笑道:“别急,我的前言还未说完。”
他顿了一顿,给自己倒了杯水,仿佛把审判官和犯人的角色对调了一下,在局促不安的白少央面前不急不缓地道:“我七岁的时候就没了爹妈,十岁的时候开始自己做些小生意,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攒了一笔小钱,十四岁的时候在一个小县城里有了一些名气。”
他说到这里先停了一停,像是故意晾着白少央似的,先是喝了一杯水,那喉咙里发出一种虫鸣似的咕噜声,显得不像是在喝水,倒像是在吞刀子似的。
等吞完这些刀子,张朝宗才看向白少央道:“等到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踏出小县城,在外头闯荡了一段日子了。”
白少央心头一紧,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牢牢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你说的这些与母亲有何关系?”
张朝宗冷笑道:“没关系么?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能把自己和另外一个人养得肥肥胖胖,而我那时的武功甚至还不如十二岁的你。你要是还听不懂我的话,那就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宝宝了。”
他说出这话时才忽然想到,对方其实才十六岁,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宝宝。
白少央仰起头,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地看向他。
“你在怪我没有及早出去闯荡?”
张朝宗上下嘴唇一碰,噼里啪啦窜出一连串霹雳火星般的话来。
“我当然可以怪你。你十二岁时的刀法就完全足以自卫,十四岁时的刀法便足够杀死这江湖上的许多恶徒。你本可以好好利用这身刀法去做些事儿,即便赚不了大钱,也该挣些小钱,把你的母亲从日复一日的脏活累活中解救出来。可你呢?”
他轻嘲般笑了一声,把那森森冷冷的目光如刀子般捅了过来。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你都和个兔子似的窝在这又穷又偏的扇溪村里,除了采药就是打猎,只能勉强混个温饱。你自己没有野心也就罢了,可你何曾想过让连别花调养身体?何曾想过让她不用这般辛劳?”
白少央目光一黯道:“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母亲不愿我离开她太久。我每次和她提起出外闯荡,她都说‘人要安贫乐道’,然后我便说不下去了。”
张朝宗冷冷道:“安贫乐道是身体健壮的女人才有资格说的话,似她这样年复一年地衰弱下去,你觉得她能安贫多久?能乐道多久?你怎的连这些都看不穿?”
白少央说不出话来,只目光酸楚地拧了拧眉,面上白得像是结满了霜。
张朝宗继续轰隆隆地开了炮,打算炸得两败俱伤,炸得谁也洗不了白。
“这年年月月下来,你连云州城的大门都没有见过一回。若不是我占了你的身子,只怕你这辈子都不会到云州城里走一趟。白宝宝啊白宝宝,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换做是我从小就练这般绝世的刀法,十岁时就能出去闯荡,顶多过个两年就能把本赚回来,即便我不能让连别花舒舒服服地当个阔太太,也能让她不用刺绣刺到眼睛瞎了一半,也不用做农活做到险些晕厥。归根结底,韩绽把这身无敌于世的刀法托付给了你,当真是一件天大的浪费。”
他字字如刀,句句如剑,几乎说得毫不留情,说得白少央面上像是生了锈的刀一样,硬生生呈现出一抹铁青的钝色。
张朝宗这才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浅酌一口,品出了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配方之后,他才觉得放松了一点。
他把那目光中的锐色放下了,把身上的戾气也收了一收,转而一脸恳切道:“白宝宝,我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在连别花这件事上,你大可骂我是个混账畜生。但你若想把她的死都赖在我的头上,那我就要给你讲些你不爱听的道理了。我到的时候,她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可能把她留在这世上。”
他说得语重心长,仿佛一个可亲可爱的长辈一般殷殷切切地瞧着白少央。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白少央也不得不稍微服软几分,老老实实道:“我没有向你讨债的意思,也并非想把母亲的死都归在你的那句话上。我不过是要向你问清缘由,分出这事儿的黑与白,辩出你这人的忠与奸。”
这话未免说得过于天真了一点,天真到让张朝宗想起了许久未见的陆羡之。
一想到自己的朋友,他便心底一暖,看着白少央的神情也柔软了几分。
可是他的神情软了下去,话里的刺却还是梗在那儿。
“黑白忠奸若是只凭一段对话就能辩出,那这世上就不会有所谓的伪君子了。”
白少央细细品味着他藏在话里的话,面上的寒霜似已化解,那目光里也闪烁着森森茫茫的花火,一时间分不清冷与热。
“那你接下来对我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张朝宗苦笑道,“不过我觉得你若是想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好先看一看我身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更新缓慢不好意思了,我在试着慢慢回复到一日能更三千的状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