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央昏过去之后,三人皆是又惊又惧,忙不迭地把这人放到一边仔细检查起来。
楚天阔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发现他身上无大碍之后才勉强松了口气,韩绽继续守在白少央身边没有说话,那眼睛就和扎了根似的驻在了白少央的身上。叶深浅反反复复地探了探白少央的脉后,然后猛地一转脸,把那目光无情地掴打在了自己的亲舅舅脸上。
“三舅舅,你到底和小白说了什么!?”
他对自己的三舅舅向来只有爱戴和尊敬,即便在对方不得已投了北汗之后,他也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
可叶深浅如今却不得不疾言厉色,不得不心火难消,因为他恰好捕捉到了白少央昏过去前的最后一个眼神。
一个木然得近乎绝望的眼神。
看着这样凄凄木木的白少央,他便觉得这人心底的一团火仿佛彻彻底底地熄了下去,而且是被楚天阔的一番话给浇熄的。
因为此时此刻,白少央的心志只会被一个人所撼动,这人恰好就是自己的三舅舅,恰好就是张朝宗的好三哥,昔日的“南海上客”,今日的北汗大王亲卫队统领——楚天阔。
如今这质问的话语便如冰雹子似的劈向了楚天阔,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对方的身心。与他有着五分容貌相似的中年人忽地身上一震,仿佛肩上骤然压下了十八年的生生死死,压得他几乎喘不过去来。
等楚天阔抬起头,抖落一地的内疚和痛苦时,他只看了一眼叶深浅,那目光枯败得恍如荒草,面上覆下了一层茫茫的灰,动了动唇,什么话都憋不出来。
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会说。
叶深浅把质问的目光给收了回来,略含歉意地转过了脸,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还是太过急躁了一些。
楚天阔既然单独与白少央说了这番话,必然事关北汗,而且还说不定牵涉到张朝宗的当年隐秘,他又怎会被叶深浅一句逼问,就在韩绽面前把秘密都吐露出来?
然而叶深浅的担忧并没有随着楚天阔的隐瞒而退下去,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忧虑就像山间的野草一样越来越疯地长着,几乎半刻也停不下来。
因为每个人都在渐渐好转,可唯独白少央不但没有苏醒的迹象,反而还越睡越死了起来。
他看上去明明没有大碍,身上的伤势也未曾恶化,可整个人都像是一朵枯萎了的花瓣,在日光下一点一滴地失着水色和红润。而当他面上的红润完全退下去的时候,也是苍白和惨青爬上叶深浅脸庞的时候。
当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着他的爱人时,即便是“度日如年”四字也不足以形容叶深浅的焦虑。
等待便是一把越来越快的刀,初始一天是一刀,后来半天便是一刀,再接着一个时辰便是一刀,最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把刀,刀刀无情,刀刀要命,足够把人刮得血肉模糊了。
叶深浅揉了揉眼皮,尽力不让自己去想最坏的可能,不去想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局,他试着麻木自己的恐惧,迟缓自己的忧虑,让自己变得像初见白少央一样充满着信心。
为了更快地唤醒对方,他一路上都不断地和白少央说着话,从朱柳庄的两张面具说到盛京的联手破案,讲到那个可笑又可爱的误会,再讲到赤霞庄的血宴危局,讲到白少央那一抹深情而又狠绝的算计,讲到叶深浅的决断,讲到这两年来寻找韩绽时的情意缠绵,讲到山间无人处的美色幽幽,最后再讲到那一刀、那一掌,那一时的铁石心肠和肝肠寸断。
从俏皮话讲到情话,再从情话说到气话,他已不知重复了几个轮回,换了多少种花样,可无论是悲是喜,无论是柔情款款还是怒气勃发,叶深浅充满期望地看过去时,得到的都是一片寂静。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等待会是如此的难熬和痛苦。
可他的痛苦必定不及白少央的万分之一,因为对方若是心灰意冷到连醒来看他一眼都不肯,那便一定是因为他遭受了一个无比可怕的打击。
可这个打击究竟能有多大,竟能把一个铁骨铮铮的人打得一蹶不振?
叶深浅想不明,道不清,因而觉得一日更比一日难熬。
他产生过许多次错觉,错觉风掀起的帘布是白少央掀开的,错觉马车的摇晃是白少央醒了过来,错觉白少央的眼皮子在下一刻动了一动。
于是他多次欣喜若狂,又多次失望而归,如此重复轮回,直到欢喜和失望都没了界限,只剩下一片疲惫。
而在他们与何鸣风等人汇合之后,这片寂静引发的恐慌逐渐蔓延到了他心里的每个角落,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韩绽已与何鸣风和薛杏儿达成和解,楚天阔也暂时隐瞒了身份留在了队伍里,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出了千绝岭,出了九和山,在山脚下雇了几辆马车前往襄州。
所有的事情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仍旧昏迷不醒的白少央。
他如今睡在其中一辆马车里,负责轮流看顾他的是叶深浅、韩绽和楚天阔三人。但是每次换班的时候,叶深浅都不肯退,韩绽也固执地想继续守下来,最后还是楚天阔帮忙调停才行。
然而看向白少央的时候,这三人的面上都挂着同样难看的神情。
已经整整七天了,白少央还是没有一丝一毫醒过来的迹象,仿佛在和他们三人开着什么玩笑,执拗着不肯醒来。
韩绽心忧无比,叶深浅是既忧且疑,而被他疑心的楚天阔明明知晓一切真相,却只能把痛楚和内疚藏在心底。可有些东西大概是注定藏不住的,正如晨间的朝阳无可避免地会变成暮间的斜阳,楚天阔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灰败,目光却一天比一天痛楚。
在第八天的时候,他的痛楚达到了顶峰,促使他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为了不让人妨碍自己,楚天阔首先点倒了已经几天没合眼,渐渐分不清日与夜的叶深浅,他用的是隔空点穴,无声无息,却极为有效。
然后他把叶深浅放在了另外一辆马车上,谎称他因为过度疲惫而昏倒,寻了个“找水喝”的借口引开了韩绽,得到了和昏迷的白少央独处的机会。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即便能和白少央在马车里独处,即便中途无人打扰,这件事的风险也绝对不小。
可是楚天阔却觉得他极有必要试上一试,不仅是为了白少央,也是为了许许多多关心他的人。
在做这件事之前,他先是低下头看了白少央一眼。
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如今就摆在他面前,可这面孔的主人却倔强着不肯醒来。
“我知道你为何不肯醒。”
楚天阔喃喃道,一双眸子平静而又凄凉。
“你心中有恨,可却偏偏不能恨,你想杀人,可却谁也不能杀,于是这恨就只能自己压下去,这杀意也只好冲着自己去。”
他笑了一笑,目光里流淌着水色一样的悲伤。
“可你若是这么一直不肯醒来,我就只好逼你一回了。”
他说完这话,便像是上刑场的义士一样低下了身子,扶起了昏迷的白少央,把自己的掌稳稳地贴在了对方的背后,把功力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
——几个时辰后——
白少央醒来的时候,楚天阔便适时地收了掌。
可是他把这掌一收,白少央便觉得身上有一股无形的热流在各大经脉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烫得能烧出一团火来。
他连忙回头看向楚天阔,却见对方面色疲惫,却难掩兴奋道:“臭小子,你终于醒了。”
白少央疑惑道:“你……”
他这个“你”字还未说完,楚天阔便摆手道:“不必多言,你先好好运功,这是我十年的功力,你得多花些时间才能吃得透彻。”
白少央还未搞清楚对方究竟是张朝宗的哪个熟人,就先被这句话炸得脑子里绽出了一道烟花,满耳朵都是轰轰作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满心里只来回重复着这一句话。
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几乎一把跳起来顶到马车的盖子。
“十年的功力?你把十年的功力传给我了?”
楚天阔面色苍白道:“我最常待的地方是北汗王宫,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再高的武功也难抵得住千军万马,所以多十年少十年其实不大要紧。”
白少央满脸讶然道:“你……你怎么能把功力白白送我?”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冲上前去道:“不行,这功力我不能要,你想法子收回去,赶紧收回去!”
楚天阔却无奈地闭了闭眼道:“你胡闹个什么,送出去的功力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
白少央不依不饶道:“不是我的就绝不能要!你赶紧把功力收回去!”
楚天阔却苦笑道:“你要是真嫌弃这十年的功力,就当是我寄存在你这儿的。等我功成身退之后,肯定从你身上要回来。”
白少央一脸狐疑道:“你……你这话是当真的么?”
楚天阔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还是哄着他道:“自然是当真的了。”
马车外头忽然传来一点声响,想必是叶深浅醒来了。
白少央立时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这么简单轻易的一信,却叫楚天阔疑心大作,忍不住试探道:“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白少央却抬起头,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你是楚天阔,还是韩绽?”
这句话好像一道九天惊雷,差点就把楚天阔劈倒在了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白少央,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嘴唇动了动,可连那发出声音也好像不算是自己的了。
“你再说一遍,你刚刚问的是什么?”
“这位……这位叔叔,实在不好意思。”
白少央咬了咬唇,有些纠结地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
“从前的事儿,我一件都不记得了。”
话音一落,楚天阔浑身一震,双眼便跟着放空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