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这个日子放在九月里,也没什么特别的。
它既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也撞不上什么避凶的忌讳。
但这一天对静海真珠阁却很特殊,对赵燕臣来说也很特殊。
因为这是程秋绪来静海真珠阁看戏的日子。
可他不会是一个人来的,也不会是匆忙而来。
这个人无论走到哪里,身边一定会围着十二个精明能干的家将,似众星捧月一般拥着他而来。
要杀他必须先突破金木水火土“五神通”这一外围,还有关若海、严星海、甄幻海、刘恨海等“四海将”这一中围,最后才是刘笑山、许忘山、曾吟山等“三山将”的最内围。
不过刘恨海在数月前已被陆羡之废了一身功夫,故这四海将如今也只剩三海将了。
可这十一个人和十二个人在赵燕臣眼里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至始至终,能入他眼的就只有一个人。
在知道程秋绪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痛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可知道程秋绪之后,他每天夜里都在想着他,在梦里也时常梦到他。
而他今日就要终结这场噩梦,然后把这一切恩恩怨怨抛在脑后。
赵燕臣虽然只在静海真珠阁潜伏了一个月,却好似已在这里呆了十年。
作为一个端茶送饭的小厮,他比任何人都熟悉各种暗格、小道的位置。
所以他已经找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为今日的暗杀做好准备。
外面是凄冷如刀的秋风,这密闭之地却是闷热而潮湿,似个蒸炉烧造一般,只消呆上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能将人热得满身是汗。
赵燕臣挥手擦去额上的汗,望了望这地方唯一的一扇小圆窗。
只有这扇小圆窗能让阳光透过,也只有这扇窗能让他顺利地看到自己的目标。
目标迟迟未来,准备却仍得早做。
而且要做得比任何时候都周全。
赵燕臣即刻取来雕花大弓,如在梦里做了千万次一般,左手将弓拉至满弦,右手扶着花翎箭。
他是今日的第一箭,也是今日的第一击。
若是一箭不成,一击不中,还会有别人补杀,可他的耻辱却将永远钉在程秋绪的尸体上。而他来此是替师门雪辱的,不是来添加一重新的耻辱的。
射箭最忌讳的是脚尖对,所以赵燕臣走的是丁不成,八不就的步路。
这种姿势看上去甚至有点怪异,但这却是箭士最依赖的一种姿势。
可当门外传来了一阵香风之后,他的姿势却有些乱了。
这香竟浓得有些灼人。
浓得像是用玫瑰茉莉等几十种香花捣碎成了汁子,再加上几两乳香、檀香、沉香、栈香,最后合上几钱黑角沉、白附子、腊茶末、千金草而成。
就算把这股浓香和昔日韩魏公的浓梅香放在一起,或是夹在五代时的花蕊夫人衙香中,它也依旧是馥芳灼人,不逊分毫的。
除却灼人的浓郁以外,它更比贵妃面上的紫金胭脂更旖旎,比草原上肆虐的吞天野火更嚣张。
可这究竟是什么人的香?
所有人都已被他引开,为何还会有人过来?
这个来人是柏望峰的人,还是程秋绪的人?
————
白少央知道这次要进静海真珠阁不是一件容易事。
因为这次登台的是扬州的双晴班,就是那个昆班中排名第一,在南省五大班里排名第三的双晴班。
所以白少央早就料到静海真珠阁的座位会被订得满满当当,要寻得空位并不比在月亮上捅个窟窿要容易多少。
可是他们却偏偏寻到了空位,而且还是两个绝佳的隐蔽位置。
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陆羡之,银子多得让人想抽他的陆羡之。
白少央微笑道:“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看上去最可爱?”
陆羡之大笑道:“笑起来的时候?”
白少央用力地看了看他,仿佛想从脸上的褶子里看出他的几分风采。
然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还是你掏包付账的时候最可爱。”
陆羡之似笑非笑道:“下次让你来吧,我想你掏钱付账的时候肯定也很可爱。”
白少央摇头道:“我觉得我这个人已经够可爱了,若是再可爱一点,只怕要把别人给迷死了。”
这世上仿佛很难找到脸皮厚成他这样的人了。
陆羡之无奈地笑了笑,一转身吃起了桌上摆着的核桃。他每次吃核桃之前,都用手指在壳子上面轻轻一敲,然后那硬壳便像是被大锤砸过一样碎成八片,露出里面完好无损的果肉来。
白少央则时不时地看看台上的戏子,再看看台下的看客们,他的人坐得安如泰山,一双招子却仿佛是一刻也闲不住的。
今日到静海真珠阁的贵人也的确很多,多到白少央几乎有些望不过眼。
百汇钱庄老板季通才,清顺居大当家宋子茗,道泉观观主定云子,还有长山舞坊坊主,最擅“十八天魔舞”的万金红,叙宝阁阁主“青扇玉剑”周幽幽,以及圣檀心苑的老板娘“檀花夫人”卓摇朱。
很难想象这些人会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聚集在此地,可他们今天偏偏都聚到此处。不过与其说这些人看的是这场戏,还不如说他们看的是程秋绪。
因为程秋绪与这些本地的富户最大的一点不同就是,他并不常与其他富户来往。
很少有人真正见到过程秋绪,因为他的指令大多是通过管家与家将来传达的。
可直到现在,白少央都没有注意到程秋绪有半点出现的迹象。
不仅是程秋绪,连柏望峰等人也似是潜于暗处,一点踪影都寻不着。
莫非这厮提前得到了消息,所以不露面了?
白少央忽然开始用丝帕擦拭自己的手指。
这本是他紧张时常做的动作,有时他会擦好几次,有时他也会擦十几次。
而如今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躁郁感,所以连他自己也记不得究竟擦了几次了。
这地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烦躁。
因为这份平静让他想起了山雨来前的泼墨天,不见半分雨丝,唯见乌云摧城。
他忍不住多拿了几个核桃,然后就有些停不下来了。
他吃得实在太多,也实在太快,快到陆羡之也没的吃了。
陆羡之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像是从来都没吃过核桃一样?”
白少央苦笑道:“也不是从来没吃过,不过是二十年没吃过罢了。”
陆羡之奇异道:“你也不过十多岁。二十年前不是上辈子的事吗?”
白少央却点头道:“算一算的确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这秋日的阳光本该是最怡人的景,可这光照在他身上,仿佛是洒下的新雪,落下的白纱,不仅没每驱散他身上的清寒之气,反倒使他的面色更添一重苍白。
白少央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悲哀感。
这似是一种陆羡之从未看过的悲哀。
他走过许多地方,叹过壮士白头书生落第的寂寥,见过蓬户瓮牖处穷苦小户们的挣扎,听过烟花女子们婉转承欢背后的轻泣,但这些人的悲哀总是有迹可循,有因由在前。可这个少年的悲哀却仿佛是无形无状,无由无果。
陆羡之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白少央道:“请吧。”
陆羡之犹豫了片刻后才道:“你似乎懂得很多大户人家的公子才知道的东西,也知道许多江湖老人才能看出的东西,但你之前却说自己是在山村长大的。”
白少央道:“你终于问了。”
陆羡之挑眉道:“你在等我问?”
白少央道:“反正我本就没想隐瞒什么。”
面对陆羡之这样的人,他就算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话音一落,陆羡之似是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移开了压在心头的一座巨山。
他仿佛一点也不擅长质问自己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个他很欣赏的朋友。
陆羡之又吃了一颗核桃,然后才微笑道:“既然如此,我能不能问一问你到底是谁?”
白少央笑了笑,仿佛已经准备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可是陆羡之下一刻却变了面色,气息一沉道:“来了。”
门口处传来了喧嚣之声,白少央却没有回头。
他眼中的光跃了一跃,如霜月星夜下一簇跳动的青火。
他的火蕴在眼底,陆羡之的火却烧在心头。
一团野风聚成的乱火将这个青年的血烧得滚烫,烫得他几乎坐不稳身体,登时就要冲上前去。他的热血里仿佛演练着一只正义的王师,一道复仇的劲旅。
光是看陆羡之的表情,白少央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时隔多年,昔年的正直少侠,如今的“红袖金剑”程秋绪,终于来到了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