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世间的富贵难免与权势挂钩,而这权势又可由名利而来。
所以白少央踏上功名路的第一步便是在江湖上造势。
罗春暮的寿宴还要等上几个月,所以无论是韩绽还是付雨鸿都可以等一等。
但是程秋绪却不能等,他庄子里的那些男男女女也不能等。
等到了群雄荟萃的盛京,进了那风云交际的赤霞山庄,定会遇上另一番滔天巨浪,届时耗神耗力,劳心劳肺,只怕白少央就没有心情再踏入这朱柳庄了。
所以有些事情最好现在就解决。
而陆羡之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目光炯炯地瞅着白少央,仿佛瞅着一头珍稀的异兽,一个绝色的美人。
可惜白少央偏偏不是个异兽,也不是个绝色美人。
他不过是长得比别人俊俏了那么一点,又白净了那么一点。
可陆羡之看着白少央,却仿佛永远看不腻似的。
他一边看,还一边感慨道:“看来这医仙庙果真是个福地,我一来此就遇到了白兄这样的人物。”
这个无人问津的破庙在他口中仿佛成了一方洞天福地,至于那些门外发臭发腐的猎户尸体,横梁上蛰伏着的的蜘蛛鼠类,还有刚刚想要取他性命的林中黑蝉,陆羡之统统是看不见,也听不着的。
一想到林中黑蝉,白少央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个贴在黑暗中的身影一眼。
然后他微微笑道:“除我以外还有一人在这破庙里,你实在不该只顾着我,而冷落了他。”
陆羡之却道:“现在这庙里除了你我还有一个人,可不久之后就只有你我两人了。”
他话里藏着机锋,白少央便敛眉道:“你要杀了他?”
陆羡之却摇头道:“我要放了他。”
林中黑蝉诧异道:“你要放了我?”
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经常一惊一乍的人,但事关生死,任谁也不能云淡风轻一笑而过。
陆羡之微笑道:“你何须这般惊讶?我之前不就想和你交个朋友了吗?
林中黑蝉道:“这句话也有别人对我这般说过。”
陆羡之道:“莫非他们说的与做的不同?”
林中黑蝉却道:“通常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已被我给杀了。”
白少央冷冷道:“你的动作倒是很快。”
林中黑蝉淡淡道:“我的动作一向很快,所以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没什么痛苦。”
白少央忽然道:“那你死过吗?”
林中黑蝉道:“我若死过,又怎会在这里?”
白少央不冷不热道:“那你怎知他们死的时候不会感觉到痛?”
林中黑蝉冷冷道:“我不知道,难道你就知道?”
白少央冷笑道:“我当然知道。”
他曾被这世上最快的刀砍过,也被这辈子最亲的人杀过。
刀锋抹上脖颈时的那种痛,一个活着的人又怎么会明白?
林中黑蝉冷冷道:“你想杀了我?”
白少央道:“擒住你的是小陆,你的生死只能由他决定。”
他嘴上全推给了陆羡之,心中却仍想的是杀人灭口,这倒不单单是因为对方知道了陆羡之和他有意刺杀程秋绪一事,也是因为他是“九山幽煞”的徒弟,手底下必然欠下无数血债。这妖人的门下弟子,便是拉出来尽数砍了,也没有几个是冤枉的。
可陆羡之道:“而我的决定就是放了他。”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在和白少央抬杠。
白少央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可我想问问你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
从陆羡之决心去杀红袖金剑那里,他就看出对方并非什么迂腐胆怯之辈。所以他不大可能因为害怕得罪“九山幽煞”这老妖怪而放过林中黑蝉这小妖怪。而于白少央而言,即便除不了那老妖怪,除一除这眼前的小妖怪也不错。
陆羡之叹了口气,道:“我之所以想放过他,是因为我听说林中黑蝉虽以杀人为生,却有三放三赦一说。”
白少央挑眉道:“敢问是哪三放哪三赦?”
陆羡之侃侃而谈道:“一放妇女,二放老者,三放幼童,此乃三放。病入膏肓者必赦,身有残疾者还赦,僧侣道士者同赦,这就是三赦了。”
白少央面上含了一丝轻嘲的笑意,语调微微上扬道:“这三放三赦倒是‘义举’。”
陆羡之道:“他既是杀手中的义士,那我放了他也无可厚非。”
白少央却道:“可我想问陆少侠一个问题。”
他刚刚还叫陆羡之小陆,如今却改口叫他少侠了。
陆羡之也察觉到了这称呼的变化,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敢问白兄想问什么?”
白少央道:“如果有个人本可以砍掉你的四肢,却在下手时良心发现,只砍掉了你的双腿,你会不会对他感激涕零,赞他是个无双的义士?”
陆羡之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当然不会。”
他若这样做了,那简直就和疯了傻了没有什么区别。
白少央继续道:“那些妇孺老幼,病残道僧自然是不欠他什么的,难道那些身体健全的汉子就是天生欠了他的么?同样是爹生娘养日月滋润的,怎么他们的命就可被随意轻贱?”
他倒是并未疾言厉色,可那字字句句都是直指命脉,戳人肺腑,竟是一点余地也不给陆羡之留。
陆羡之苦笑道:“我并未轻贱他们的性命,不过是觉得这人还算是良知未泯。”
白少央道:“既如此说,那淫贼奸污少女时也是良知未泯的,毕竟他是奸污而不是奸杀。那是否因为他留下了少女的性命,你就会放过他?”
陆羡之冷冷道:“不会,这样的人即便是剁碎了喂狗也不可惜。”
白少央道:“那你为何要放过林中黑蝉?”
陆羡之斩钉截铁道:“因为他杀的人不一定该活,但羞辱女子的人却绝对该死。”
白少央神色稍缓道:“但我看小陆你执意放他,是否另有隐情?”
陆羡之沉默了一会儿,忽目光悠悠道:“隐情倒是没有,只是我幼时曾犯过一个极为可怕的错误,幸得一前辈教导栽培,若是他也与你一般的想法,只怕我就不会在这儿了。”
话一说完,他看向白少央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仿佛是在郁郁不平,又仿佛是在心中叹息。
“你刚刚听了我讲了半天的故事,就更该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且这世道不单黑白二色,你看得分明,我却更爱留意那黑白之间的灰色。这一刀下去肠穿肚烂,热血飞溅,固然是快人快己,可我却更想走救人救己之道。”
只盼这救人救己莫要变成害人害己才好。
白少央在心中发出一声苦笑,随即道:“黑白之间固然是有一抹灰,但灰不该因黑而显白,白也不该因灰而显黑。”
他顿了一顿,忽抬眸对向陆羡之道:“看人看事,都该以本色为先。”
说完白少央便取下了烤串,让觊觎鱼肉已久的玉狸奴尝了个鲜,但他自己却仿佛没有什么胃口,仿佛光听着猫儿嘴里“吧唧吧唧”地响,他就已经饱了似的。
也许他本不该这般认真的,可刚刚脑海里飘过许多上辈子的往事,胸臆之中便十足十地憋了一口气,好似无论如何都要宣泄出来不可。
陆羡之这便上前解了林中黑蝉的一处穴道,但却并未完全解开他身上被封的穴道,这样他虽能走路,却不能运功。
林中黑蝉踌躇了半分,终于还是问道:“你当真放我走?”
陆羡之笑道:“我连你的穴道都解了一半,岂有不放之理?”
但他下一瞬,他忽又笑容一收道:“但我下次若是再见你□□,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他的话已说尽,林中黑蝉也不便多留,一转身便去了庙外。
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心放他的陆羡之一眼,也未曾去看一心杀他的白少央一眼,这个杀手仿佛从未见过这两个人,也永远不会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
陆羡之回头一看,见白少央面上仿佛还带着几分叹息的意味,心下一沉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白少央头也不抬道:“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陆羡之苦笑道:“你刚刚说了那么动听的大道理,我却半个字都未听进去。若是换做是我,早就气得不行了。”
白少央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林中黑蝉是我什么人?”
陆羡之不假思索道:“他什么人都不是。”
白少央笑道:“那我为何要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生自己朋友的气?我若真这样做了,与那些愚夫愚妇又有何区别?”
这“朋友”二字仿佛是两粒香糖,哄得陆羡之眉毛一扬,有振翅欲飞之像。
白少央调笑道:“其实细细一想,古有结草衔环,白蛇报恩,今有破庙遇刺,陆郎放蝉。也许过个百年,那林中黑蝉便能投生成个白娘娘那样的女妖怪,对你投怀送抱也说不定。”
陆羡之苦笑道:“可惜我只信今生,不信来世。”
他虽是苦笑,但眉宇之间的那股郁郁之气还是去了大半,看来白少央的安慰还是有些效果的。
可待他转过身去坐在那草铺之上时,白少央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
这世上的确有人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以怨报德之事也是屡见不鲜。陆羡之这一放,当真是前景莫测,福祸难料。
但愿他的这个朋友能交得长长久久,渐入佳境。
这世上虽有许多种死法,但最令人厌憎的一种死法,还是死在自己的心慈手软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