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德大师盯着缘修清澈的眼睛,发觉自己忽然读不懂这孩子的心思,他思索了片刻,皱眉问道:“吾儿,你可是想下山去寻那位雪姑娘?”
缘修心虚地眨了眨眼,低声回道:“不是的,师父,我只想跟着您,我,我早忘了雪姑娘。”
“当真忘了?”上德大师严肃地盯着缘修的眼睛问道。
“嗯!嗯!”缘修眨了眨眼,忙点头。
“痴儿!”上德大师一眼便看出缘修是在撒谎,决意不带他下山,但凡缘修中意一回普通人家的闺女,上德大师些许还会想法子成全他,可雪泠霄是塞外胡人,还涉嫌杀人案,如若带缘修下山,让他们有生之年再遇,只怕缘修会为那女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师父,您就带我下山去吧。”缘修摇了摇上德大师的衣袖,跟他撒娇道。
上德大师担心就算自己不带缘修下山,缘修长大以后也会自行还俗下山,他坐了起来,瞪着缘修斥道:“跪下!”
缘修不知所措地从床上爬起,跪在了上德大师跟前,忌惮地望着他的师父。
“你发誓,有生之年不得离开悬清寺。否则你师父我将不得善终。”上德大师强人所难地命道。
“师父!你!”缘修恼怒,他怎能拿自己师父的性命安危发誓呢。
“发誓啊!否则我与你即刻断绝师徒关系。”上德大师站到了地上,看着缘修狠心地斥道。
缘修忍住了眼泪,哽咽着回道:“徒儿答应您,这辈子都不离开悬清寺。求师父不要逼徒儿发此等毒誓。”
看着缘修眼里的泪光,上德大师不忍再逼他,穿上鞋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包袱,便离开寺庙下山了。
缘修悄悄地跟在师父身后,朝他下山的方向连磕几个响头后便拭干眼泪,回到了自己的禅房。
这一年悬清寺的生活格外苦寒,边境战乱,雪灾加上霍乱,流民四窜,寺里的和尚已得不到施助,下山化斋的和尚有的饿死在半路上,有的下山后再也未回来,第二年立春的时候,老方丈圆寂,寺里更是朝不保夕。
缘生跟着师父下山了,与其说是去化斋,不如说是去寻活路,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月,立秋的时候,悬清寺里的和尚已然尽数离散,只剩下缘修和一个走不动的老和尚。失去民间香火的供奉,悬清寺很快便破败下来。转眼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然变成一座荒山破庙。
靠着挖野菜和种蔬果,缘修和老和尚勉强能生存,深秋的时候,老和尚也走了,整座寺庙只剩下缘修一人。
一日,缘修在庙里扫树叶,远看一青年男子走进了庙门,缘修觉得这人甚是眼熟,待他走近时,发现竟是缘生,他竟已蓄发还俗了!
“师兄。”缘修手里的扫帚落到了地上。
缘生看着比从前愈发清瘦的缘修,拉着他的手便往庙门外走,边走边说:“跟我下山吧,我在街市巡逻的时候,撞见以前庙里的小师弟,他也还俗了,说庙里如今就剩你一人,跟我回军营里吧,你懂医术,可以做随行军医,军营里有我的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饭。
“我答应过师父,这一辈子都要待在悬清寺。”缘修执拗地推开缘生。
“别傻了!再待下去,恐怕你在这破庙里熬不过今年冬天!你师父?你师父走后回来看过你吗?你若真死在破庙里,你当真以为自己尽了孝道?好好活着!这样才有机会报答你欠你师父的恩情!跟我下山......”缘生拍着缘修的肩膀劝道。
缘修犹豫了,被缘生拉着一步步往庙外走去,他回头再看了一眼他生活了十六年的悬清寺,如今破败得不堪入目,他只觉得心酸,要知道这十六年来,他可从未离开过这寺庙。
“师兄可曾在山下见过我师父?”走在下山的小径上,缘修低声问道。
“不曾见过。你们师徒缘分深,你下山定会再碰见他的。还有啊,既然决意下山还俗,你首先得给自己取个名字,以后别唤我师兄,我本名叫徐济沧,你以后叫我徐大哥就好。”徐济沧微笑着回道,终于劝动了缘修还俗,内心暗喜不已。
徐沧济出家的时候七岁,他比缘修晚几年入庙,原本应该唤缘修师兄,可缘修那时候还是个稚儿,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叫他师兄,就这样,师弟便成了师兄。
“我是弃儿,并无姓名。”缘修低声叹道。
“你可以给自己取名,不过不着急,取名马虎不得,待你有心思的时候再议。”徐济沧不再提姓名的事情,恐勾起缘修的心伤,他寻思着带缘修下山第一件事就是要让他破戒。
来到山下后,在一间茶馆里,缘修开始静静打量徐济沧的装束,头戴顶黑色纱帽,紫黑色的袍子,一双黑筒靴,腰间配刀,缘修心里猜想,难道徐济沧随他师父一同做回了巡捕?
这时,茶馆的店小二上了壶酒,还有一碟牛肉和两道小菜,缘修嗅到了酒香,心里清楚,徐大哥这是要给他破戒呢,可缘修并未做好心理准备,他望着徐济沧在给他的酒樽里斟酒,又不知如何推辞。
徐沧海将斟满芳香美酒的酒樽递给了缘修,缘修的手悬在半空,僵住了,一时不知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他心底挣扎了片刻,接过酒樽,猛地大喝了一口,却不知这酒如此苦辣,呛得他双眼是泪,可还是咬牙吞了下去。
“好!果然没让我失望。你本就有一颗凡尘心,何苦日日守着袈.裟与佛经?你心底日思夜念着谁,我最是清楚不过。”徐济沧淡笑着说道,随即又夹了一块牛肉到缘修的碗碟里。
缘修一听这话,脸忽地就红透,酒劲倒未上他的脸,心里的藏着的那个人竟能顷刻间让他醉羞得抬不起头来。
“哪,哪有?徐大哥莫要取笑我。”缘修年少懵懂,不敢承认。
徐济沧自斟自饮了一杯酒,收住了脸上的笑,严肃地对缘修说:“不过那姑娘是塞外胡人,那日她重伤,性命垂危才求你我救她,可你为了救她,看了她的身子,若哪天再碰见她,你可要小心。”
缘修虽未下过山,但也知女子的清白有多重要,他望着徐济沧问道:“她会杀了我么?”
“会。若是她已婚嫁,你必死无疑。就算她不杀你,她的夫君也会对你暗下毒手。所以,不要再念着她了,若是再碰见,也要假装不认识,她只知你悬清寺的小和尚,不知你还俗了,你蓄发后跟我习武,将来跟着我大哥施展抱负,万一撞见,她也未必能识得你。”徐济沧又给缘修倒了杯酒。
缘修干了酒樽里的酒,烈酒入肚肠,他冷声叹道:“她杀了我也罢。”
“没出息!天下比她姿色好看的女子数不胜数,你可别为她那样的女子舍了自己的性命。”徐济沧骂道。
“徐大哥这是在哪儿当差?可是随您师父一同做了捕快?”缘修不愿再提及心中的那个人,只是夹了块牛肉,说完便将尝了一口,还未等徐济沧回答他,他已经恶心难耐,将嘴中的牛肉连着肚肠里面的酒饭尽数吐出。茶馆里面的其他客人见状都斜眼捂鼻。
徐济沧留下银两在桌上,便扶着缘修离开,走过闹市,带着他来到了一处幽僻的民宅里,民宅里住着一对正在磨豆腐的中年夫妇,他们只是朝徐济沧点了点头,又继续埋头磨豆腐,徐济沧拉着缘修绕过豆腐坊,进了地窖里。
地窖很深,底下阴冷,藏满了兵器,只有一张简单的木床。徐济沧给缘修递了壶水,缘修喝了几口水后,脸上的气色好了些许,皱着眉头说:“徐大哥,酒倒是不难喝,可肉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缘修糟蹋了那桌酒肉,实在罪过,只求徐大哥往后还是让我吃素。”
“也罢,能喝酒就是条汉子。”徐济沧应允道,看了看身后堆成山的兵器,等着缘修向他发问。
“徐大哥,你不是朝廷的捕快么?怎么住在这阴暗的地窖里?为何守着一堆兵器?”如徐济沧所料,缘修果真这般问道。
“你帮忙守着这堆兵器,我有急事要离开几日,临走前会交代豆腐坊的老板,让他们给你留斋饭。我未归来之前,你莫到处乱走动。最好莫出去。”徐济沧并未打算向缘修说出实情,他突然上山强带缘修下山,也是事出有因。
缘修并不知私藏兵器是死罪,只是点头应允,心想几日后徐济沧便归,那时候徐大哥一定会告知他兵器的由来。徐济沧连夜就离开了,直到第三天还未归来找缘修。那对磨豆腐的夫妇除了每日给缘修送斋饭时寒暄几句,再无更多的言语。
一日清晨,天蒙蒙亮,豆腐坊的那对夫妇就出门了,缘修以为他们像之前那样将斋饭留在锅中,然而并不是。缘修自己生火做起了斋饭,米刚下锅,只听砰地一声,有人破门而入。
缘修从灶间走出去,见一队官兵手中个个拉着弓.弩,腰间背着大刀,两位带头的官兵冲向缘修就将他擒拿在地上。
“你们是何人?为何捉我?”缘修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昂着头看着领头的官兵问道。
“我乃府衙捕快,这是拘捕令,徐济沧呢?我们怀疑你与徐济沧勾结,私藏兵器,意欲谋反。”领头的官兵亮出拘捕令,高声回道。
“谋反?徐大哥不是跟你们一起的吗?”缘修看着官兵身上的衣袍,跟之前徐济沧身上穿的那身行头极为相似,此时其他的官兵已经找到了地窖里藏的兵器,将兵器一一搬回到地面上。
“押回府衙,严刑审问。”那领头的官兵只觉得缘修是在装糊涂,押解着他回到了府衙的地牢里,准备上刑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