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大约是世间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地方之一,说他简单无外乎令旗所指剑尖所至,说他复杂那便是因为即使是许多阴谋鬼蜮里的老饕也真的很难做到如臂使指。在这里混最要紧的往往是那些所谓玄之又玄的人望,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气度显得更为要紧。
当然千百年里,此道达者行英雄棋者有之;行法术势者有之;行财贾富兵者亦有之。可归根到底千载之后仍能为人所传唱的,无外乎是那些身先士卒,以热血写春秋的英雄人物。
若以常理论之,如今名声初显的辛弃疾的滔天人望来的端没个道理。可换个角度来说,能战战皆以少战多,且战则必胜好像便是这沙场之上最大的道理。
大周华勇军从长崎登陆的第九日,辛弃疾便一口气陷阵长崎、福冈、熊本、鹿儿岛、北九州五地,屯兵山口,兵锋直指京都!
但见他如此用兵,杨萧也是彻底傻了眼,便是他纵观史书却打死也想不到,仗原来还可以这样打?以骑兵为矛尖快速突袭,在冲垮敌军主力之后并不追击,而是直接奔向下一处战场,被打散的散兵游勇交给后面的步卒处理。而最为可怕的是,辛弃疾建功如此,竟是在没有使用一枚震天雷的情况之下完成的!
而这一刻杨萧也才明白,为何辛弃疾的练兵,七成以上的时间都只是枯燥的在沙滩之上跑步。这九天七百里的行军速度,换做寻常士卒怕早就累死,可你再看看这支军队,除了略显疲惫之外,哪里有半点损耗战力的模样?如今几万汉子不仍是一个个泡着温泉有说有笑?
“不赌了,他妈的你这哪里是打仗!”杨萧也是头一次看着几万名赤条条的汉子一起光着屁股泡温泉的滑稽场景,骤生童趣,无赖说道。
只是打了大胜仗的辛弃疾则是并没有此刻杨萧那般的闲适模样,一脸严肃的说道:“军前妄言,不怕我讲你军法处置?”
杨萧吐了吐舌头,当即收敛笑意,在水中划了几下,游到了他的身旁问道:“游回大周不算什么,只是你好像是在担心?可愿与我说道说道?”
辛弃疾眯了眯虎目,也向着杨萧那里靠了靠,压低声音说道:“百胜之师,往往难当一败,你看如今军中的模样,我真担心如果不小心一仗打崩了,便会导致军心失衡,从而全军皆溃!”
终究还是年轻啊,辛弃疾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而一位正当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可以在战则必胜的情况之下虑及此处更是殊为难得。只是这一切看在杨萧眼里便让明了了,此刻的辛弃疾虽不愧无双将才,可比起帅才终究是差了一步。于是他微微清了清嗓音,压低声音又将之前在关山之上对杨芷青与沈缜所讲的那个关于单骑陷阵的赵子龙到多多益善的韩信的故事与他详详细细的讲述了一遍。
辛弃疾只听了几句话便竖起耳朵,认认真真的将杨萧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生怕错过了哪怕一字。杨萧之答,看似答非所问,却好似持枢一般直指症结所在。如今的辛弃疾绝对可称是陷阵的一把好手,只是论几万大军的用兵,那便绝非大行不顾细谨的性子可以驾驭,而是需要杨芷青那便大礼不辞小让细致才显得更为适合。
关山之上,杨萧曾很细致的听过杨芷青说兵事,他本就记性好,再加上对于管理之道颇为熟稔,故而此刻也就不避好为人师之嫌,认认真真的将他对于此次用兵的想法对辛弃疾一一道来。幼安本就是出身将门,对于这等事情也是自小便耳濡目染,只是此刻当用之时再听人说起便另自有一番新的领悟。当然以他的聪明瞬间便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此刻应该做的不是将这些半生不熟的道理融为己用,而是先做自己最为擅长的事情,而将这些事情托付给一个可以暂为代劳之人。以他对于陷阵之游刃有余,如果仅是带上几千人做如此行当,哪怎么会有输的道理?
只是再往深里去想,便又觉得有几分不妥。他自幼起便被老爹辛景通骂说惫懒,当然这个惫懒与寻常之惫懒还是大有不同的。辛幼安之懒在于这个家伙属于那种视兵书于无物所以不读,而更喜欢带着一群小衙内四处任侠行事,不拘一格。
对此辛老将军也十分无奈,毕竟老来得子,所以宠溺疼爱总是远过与约束苛责,这也便让辛幼安少年便在青幽之地颇具侠名,许多当地绿林匪寇都被“辛大侠”一伙少爷秧子给撵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直到有一天,老爹辛景通亲自放话说,你小子不是号称幽青之地我不出则任绿林笑傲,我出则笑傲绿林么?那好,你不是手底下也混出百余小弟?那我便以五十登州平卒对你这一百多人,你笑傲一个给我看?
结果一百对五十,那一仗打的父子二人皆是对对方有了极大的改观。首先是戎马一生的辛老将军打死也想不到在江湖混了多年的泼皮儿子,竟真能以一百多草莽跟自己熟谙战阵的五十士卒几乎战了个平手,若非最后自己亲自上阵走马擒将,将那个小兔崽子生擒活捉,双方胜负当真是尤未可知。而作为儿子的辛幼安则是更为吃惊,他在江湖与人见仗便以凶狠著称,长长都是几十人撵着上百甚至于几百人穷追猛打。而跟着他一起打架的人到也真是提气,只要是一起出去与人伙拼,那便是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有着一步不退的狠辣心气。可今日他带着这么一帮泼皮人物与比自己少上一倍还多的士卒接战,结果竟是己方败了,这也让在幽青底层江湖颇有天下无敌的孤独的辛幼安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目标——从军。
听到儿子转性的辛老将军并未感到欢喜,而是不近人情的将独子丢到了西北,让其戍边与突厥接战。年及志学的辛幼安仅是士卒身份投身西北行伍之后也出人意料的没有任何抱怨,而是一反常态的收敛了泼皮性子,认认真真的每日操练、摔打。
那年辛幼安所在的军队是由杨雄义女杨芷青所令的飞骑军,飞骑军兵甲两千,这两千人里包括杨芷青本人在内并无一人知晓他的真正身份,在加上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青州口音,这也便让初入行伍的他没少在飞骑军中遭受排挤。
不过不得不说,辛幼安好似天生便是为戎武而生一般,兼职混迹江湖砥砺出来的敞亮性子,在几次和飞骑军的老卒打了几架之后,便以惊人的速度被那支军队所接纳,成了军中新一批的冲阵好手。
那是辛幼安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步入沙场,当亲眼见到一队队敌我双方的骑兵好似割麦子般的倒下的时候,一旁的十夫长潘大民搂着他的肩膀说道:“小辛,一会儿冲的时候你只管跟着我,要是心里发慌那你就只管平端战刀,纵马前冲便是!”
“小辛,你听老潘的准没错,这家伙打了半辈子仗,便全靠这一手。老子还记得这家伙头一次上战场时,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刚上马便将裤子整湿了一大片,结果竟然凭着这一手绝活让他混了两个蛮子的头颅,你说他这一招靠不靠谱?”一旁的一名与潘大民同年入伍的老卒李九寒开口揶揄道。
“放你娘的血,老子不敢睁眼?你敢睁?在飞骑军里混了七八年的有几个还跟你似的连十个蛮子头都没有砍到的?”潘大民用一双铜铃大眼瞪着那个叫李九寒的家伙怒骂道。
“老子那是不想跟你们抢军功……”
“那你便好意思每次去城里逛窑子问我们借银子?”与他们这一伍同行的另一队的十夫长王长生凑趣道。
“我……”在西北军中蛮子头颅便是银子、官职,当然最主要的便是脸面,而想李九寒这种在沙场混迹多年既没有战死,没有砍下几颗头颅的人却是很难让人瞧得起,所以也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李寒碜”。
辛幼安闻言只是憨憨一笑,并不搭言,对于这等袍泽之情有的只是阵阵暖心。可上了战场十夫长老潘和李寒碜便彻底傻眼,这厮还真是个战场之上的雏儿,哪有双方两翼骑兵对撞之时,有人一骑当先的就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的?
“小辛子,你他妈给老子回来!”潘大民话是出口了,只是那个家伙已然冲出老远,这战场之上战鼓震天,人嘶马鸣,他这点叫声又哪里能够听的见?
只见辛幼安一骑当先,将侧翼的袍泽们足足甩出了一箭之地。原本双方对冲必是先是一阵箭雨,等到两军短兵相接之时才会各执刀矛一阵砍杀。可只见一对一人冲来,一向悍勇的突厥骑兵便未出弓箭,而是也有一人提着弯刀迎了上去。
就在双方迎上的一刻,突厥弯刀轻快便是当先砍了上去,原本这等对战都是后出手的那个先招架之后才是还击。可那名突厥骑兵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然大胆到并不招架,而是举刀劈砍,想跟他来一个一刀换一刀。一刀换一刀的话自然是先出手的人占尽优势,所以当先出手突厥骑卒见此面露狰狞之色,心想:又是一个不知死活的战场雏儿。他已经记不起这是死在他手下的第几个雏儿了,第十七个,还是第十八个?战场之上老卒杀新兵,靠的便是久经沙场磨砺出来的经验与油滑。
只是下一刻,双方将卒便一起傻眼,就在弯刀几欲加身之时,但见那姓辛的年轻人竟是一矮身形换劈为抹,在躲过了弯刀的同时,一刀便将突厥骑卒的半个身子一刀砍断!而斩敌之后他也并不停马,而是挺直了身子继续向着敌阵冲去!
两军对垒什么最涨士气?那无疑是走马斩将!此刻辛幼安虽然斩的不是将领,只是如此快人快马仍是让飞骑军众人看的一阵喝彩!
那一战,冲出茅庐的辛幼安斩首七人,一战便打平李寒碜七八年积攒的功勋。此战也因为他的悍勇,让飞骑军在侧翼的对阵之中取得了难得大胜!
而辛幼安本人也凭借着这等不讲理的打发,一战一战的一路砍杀到了如今的地位!
回忆着往昔种种,辛弃疾不由的嘴角流露出一抹微笑,开口说道:“杨兄,我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