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星点的渔火跳动着,腾起的薄烟藏在夜色里难以看见,只有伴随着薄烟,从江上一直飘散到了江岸边那诱人的鱼汤的香气,才让人意识到江上应该是有烟的,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难以入睡的渔家喜欢在这个时候熬上一锅鱼汤,自己慰藉心神也罢,或是卖给醉酒的路人。
北堂鸣最爱吃的就是鱼,一定是石锅里熬出的鱼是他的最爱,他的鼻子敏锐的嗅到了鱼肉散发的香气,可他此刻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躺在床上,随着小船摇摇晃晃,本该有些困意的,可他却如何也闭不了眼,他转了个身子,让自己的脸对着墙壁,背对着另一边床上的虞小楼。
虞小楼所说的会是真的吗?北堂鸣不禁要对虞小楼口中那个冗长的故事产生疑问,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千门和千门八将,那所谓的,被虞中廷盗走的虔门三技地图是真的存在吗?北堂鸣难以相信世间存在着一样得之便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的东西,对他这样手里握着刀,靠着拳头打出一番地位的人来说,这样的东西过于神奇,像是说书先生嘴里的话似的,吸引着人却又不够真实。
如果是真的呢?北堂鸣更愿意虞小楼所说的是个谎言,如果是真的,他已经卷入了一场他无法反抗或是左右的巨大阴谋里,像是汹涌的波涛迎面扑来,他所能做的,只有顺着激流的拍打而不至于淹没在暗流里罢了。
谁都是洪展达棋盘上的棋子,而洪展达的对手,是那个所谓的隐藏了十几年的脱将虞中廷,虞小楼是洪展达手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他想要靠着虞小楼引出虞中廷,那自己呢?北堂鸣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来。
他是被青帮认定的叛徒,对洪展达而言他也没任何的用处,他在这棋盘之上,只是死局里的一颗棋子,棋盘上的一颗风沙,他是否存在,对于洪展达的计划不再有任何的影响,那样意味着他的性命也变得无所谓。
“嗯......”
北堂鸣粗重的叹了口气,他尽量想把这口气叹的像是在打呼一样,他正在思索着一个艰难的选择。对于北堂鸣来说,生存从来都一件没什么选择的事情,就像他流落上海,是因为他杀了他爹;他深处青帮,这些年不知道砍死打伤了多少人,可也是为了生存,他不做,便要被别人挤下去,跌入深渊。
如今在他的眼里,他又站在了生存的选择上,他好像是给自己安慰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尽量不发出丁点的动静来。他看向了虞小楼,虞小楼的闭着眼睡的正酣,整日的逃亡让他疲惫到了极点,虞小楼头刚沾到了枕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北堂鸣从毯子里抽出身子,坐了起来,皱着眉头盯着虞小楼,他的面部不自觉的抽动着,在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北堂鸣站起了身子,举起一盏烛台,走向了黑暗的深处。
乳白色的鸽子从北堂鸣的手中挣脱出来,扑着翅膀飞去,很快便在夜色里消失的无影无踪,北堂鸣站在船头,面对着码头,穿在他的脚下轻微的摇晃着,面色出奇的难看,双手背在身后不停的攥着,拇指一个劲儿的搓揉着。
今夜并不冷,可是北堂鸣却颤抖着身子呼出了一口气,他并不害怕眼下的形势,反而为他心底冒出的念头感到害怕,他开始觉得自己相信了虞小楼的话。杜明堂与洪展达在他的眼里,已经是站在这个浑浊江湖顶端的两个人了,可是如今他知道了千门,知道了这些神秘而令人恐惧的人,他像是一艘被投入了漆黑的无边汪洋的小船,觉得自己渺小的无法忍受。
北堂鸣想起了小时候听过路的人讲过的话,毁灭一个人只需要将他投入到一个与他身份完全不符的环境里去便好了,将善良的富人丢进贫民窟,在他吃够了苦头之后,他也会变得狡诈而阴狠;将穷人放进奢靡的环境,那些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变得唾手可得的时候,他便挤破了头,也要留在这个环境里。
改变命运,往往需要的只是一个念头,北堂鸣的念头在这个晚上生根,他不想成为这个棋盘上的棋子,他要成为下棋的人。
“哥,你在干嘛?”北堂叶从船屋里出来,望着站在船头的北堂鸣,那个背影和她记忆中的哥哥已经相差甚远,这个背影让她觉得更加高大挺拔。
北堂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显然没有听见北堂叶的话。北堂叶又朝着他走了几步,手臂上挽着件大衣,轻轻的披在了北堂鸣的肩上,北堂鸣才察觉到了这船头不再是他一个人。
“你怎么还没睡?”北堂鸣警觉的抓住了北堂叶的手,那纤细的皮肤让他立马意识到是自己的妹妹。
“我睡不着,虞先生和你为了救我弄得自己现在身处险境,我实在是...”北堂叶的语气有些不安,低着头站在了北堂鸣的身边。
“别怕,哥哥在呢,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北堂鸣轻抚着北堂叶的头发,他的眼睛仍旧仔细的盯着江岸边的码头。
“哥,你在看什么?”北堂叶顺着北堂鸣的目光看去,可她什么也没看到,漆黑的码头上什么也没有。
“哥哥不光要保护你,还要找回来其他弟弟妹妹,你知道吗?”北堂鸣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
“嗯...”北堂叶点了点头,她觉得那里有些奇怪,却又说冲不出口。
“但是现在我的本事还做不到,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北堂家,为了我们兄弟姐妹,知道吗?”
北堂叶没回答,她只是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北堂鸣轻哼了一声,他做着而且已经做了背信弃义的事情,他最担心的,不过是被自己的妹妹厌恶,他的这番话像是说给了北堂叶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的心踏实了,不再有丁点的动摇。
离天亮没多久了,灰蒙蒙的天空下依稀能够看到一些东西,江岸的码头上听得见响起的喧闹声,伴随着那喧闹声出现的是练成了片的火把。北堂叶吓得揪住了北堂鸣的袖子,她知道那是青帮或者是洪门的人已经找到他们了。
北堂鸣望着喧闹声的方向,他似乎已经依稀能够看到他们布满了杀气的脸和手中挥舞的,冒着寒光的短刀。北堂鸣咬紧了牙,点起一支火把,高举起来在天空中不断的挥舞着,和码头上的那些人呼应着。
“哥!你干嘛!”北堂叶的脸上脸色发青。
“把船开回码头!快去!”北堂叶的脸色苍白,但却声音却无比的镇定。
“虞先生是救我的恩人,你要出卖他!?”北堂叶望着自己的哥哥,她有些难以相信北堂鸣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也没办法!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怎么和千门抗衡,千门杀他一次不成,这一次洪展达如果得不到他想要的,不仅虞小楼死定了,你和我...”
北堂鸣压低了声音,他不想吵醒虞小楼,可他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便看到了坐在了船屋门口,挂着一丝苦笑的虞小楼,正冷冷的望着他。
虞小楼的出现打断了北堂鸣的话,他也望着虞小楼,北堂叶扭过头看去,她的脸上浮现着难堪和羞愧,她打心底感谢虞小楼,是他让她和哥哥团聚,可是如今北堂鸣要把他推向死路,北堂叶即便心底不愿意,可她只能听她哥哥的。
她又何尝不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保下她和北堂鸣的命来,有了命,才能找回其余的弟弟妹妹。虞小楼沉默着没说话,他望着北堂鸣,又撇过头看看北堂叶,他的眼神让北堂叶更加的难受,深陷的眼窝里的双瞳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希望,而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北堂叶觉得如果虞小楼破口大骂,她似乎还好受些。
“虞小楼,我没办法,你有你爹,有神行百变,有采水堂,你有的筹码太多了,而我没有,可我却有弟弟妹妹这些责任。”北堂鸣直视着虞小楼的眼睛,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洪展达还没要我的命,你却要杀我了。”虞小楼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目光跃过了北堂鸣,看向了码头的人马,他们正在上船,眼看着就要朝着这艘小船杀过来。
“你叫来的是青帮的人,青帮的人见到我会直接杀了我。洪门的人不会杀我,洪展达只会把我抓回去,再丢出来,直到他以为能逼出我爹为止。”
虞小楼淡淡的说着,他惊讶着自己似乎并不害怕,但他很快就不再惊讶了,无论在哪,都有人要杀他。在南京,栖善堂的人要杀他;流落到了采水堂,甘景虎和翻垛也要杀他;如今到了上海,青帮要杀他,北堂鸣要杀他,他早已经不觉得稀奇了。
“去开船!”北堂鸣又一次给北堂叶下了命令。
北堂叶面带着歉意,还是缓缓的走了过去,很快船身便动了起来。北堂鸣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紧紧的攥在手中,虞小楼得死,他才能活,而且得死在他的手里,才能证明他不是青帮的叛徒,是功臣。
“我的命能换什么?保全你?还是更好的堂主?舵主?”
“帮主!谁杀了你,替杜老大报仇,谁就是帮主。”
北堂鸣的声音很轻,但话却响彻在虞小楼的耳边,他从未心寒过,此刻的虞小楼却着实体会了寒如彻骨。落马客栈地宫,萧书祺救过他,病虫儿救过他;火烧涂宴楼的时候,屠佛、周浔、李宗武搭救他;到了采水堂,水香和甘景豹也救过他,他曾经无数次的猜忌怀疑这些人,可这些人都救了他。
在几个小时之前,他以为北堂鸣是有着他相同处境的盟友,可现在就握着匕首要他的命,世事人心,远比什么计谋难懂的太多太多,虞小楼站起了身,望着那把匕首,想起了北堂鸣杀人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样子,浑身都绷紧了。
“你,杀得了我?”
虞小楼的声音颤抖着,他相信自己可以逃走,他必须要逃走,他绝不会死在这里,尸体被扔在这黄埔江里喂鱼。他的话警醒了北堂鸣,打消了北堂鸣立马动手的心思,他想起自己从未见过虞小楼的身手,但他既然是采水堂翻垛的身份,恐怕总有些实力。
北堂鸣还没琢磨透虞小楼,他和虞小楼陷入了一种僵持之中,北堂鸣不敢动虞小楼,他不仅怕虞小楼跑了,更怕虞小楼会杀了他;虞小楼不敢逃跑,因为船还没靠岸,而他却不会游泳。
船在一点点的靠近码头,周围已经被几艘青帮的小船包围,码头上枕戈旦待的大汉们手里握着短刀,他们像是一群饥饿的豺狼,如北堂鸣所说,谁杀了虞小楼,替杜明堂报仇,谁就是青帮帮主。
青帮哪怕损失了一半的底盘,但是青帮积累下来的财富、地位、权力、仍旧让无数人向往,而此刻,他们有了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就是杀了虞小楼。
若是船靠了岸,虞小楼必死无疑,他心里清楚的很,船头和码头触碰的那一刻,无数的刀刃就会朝着他劈过来,他要在最有机会的时候,逃出去。虞小楼的双腿绷紧,脚底下用足了气力,他的双目盯着北堂鸣,脑海里却回忆着《神行百变》中的内容。
当年百盗之祖空空儿统一盗门四堂,却难以折服精于水战的采水堂,甚至身陷囹圄,被困孤岛水阵之中。空空儿精通天下轻功,却被困在水中孤岛之上,万般无奈之下,他原地坐下冥思苦想,最终却创出一套天下只有他练成的轻功,踏水功。
这轻功古往今来,练成的人也没几个,只因为空空儿一身绝世轻功,他取各家之长杂糅而成,没有个具体而系统的练法,寻常人能学个一套轻功便受用终身,更不要说哪里会有人一生游历天下习得各式各样的轻功。
而虞小楼偏偏得了天下轻功总纲《神行百变》,他除了天下各式各样的轻功之外,便什么都不会了。
眼看着离码头还有个十来步远,趁着北堂鸣正是紧张的时候,虞小楼拔腿纵身一跃,双眼只看着那码头上的空处,怎么也不低头,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来跑了十几步,却好像是跑了一辈子似的。青帮众人和北堂鸣看傻了眼,只看着虞小楼的拼命奔跑,双脚看着要淹没进水里的时候,竟然又神奇般的浮了上来。
北堂鸣心想不好,加快了船速度追去,仅仅只有十几步远的距离,眨眼间的功夫,虞小楼便已经蹬在了岸上,一跃而起,离逃走还有半步之遥。
“抓住他!”北堂鸣朝着岸边大喊,自己也跳到了岸上。
他从青帮大汉的手中夺过一条钩链,使劲儿在空中划出个弧线后,奔着虞小楼飞去,虞小楼只顾着逃跑,眼看离逃走只有半步之遥,他的肩头突然一阵剧痛,他扭头一看,自己的肩头扣着那钩链,早已抓的他的肩头血肉模糊,身子直往下掉。
虞小楼坠在地上,北堂鸣握着短刀,朝着他奔袭杀来,虞小楼咬牙硬扯下肩头的钩链,钩链带走了虞小楼肩头的一块肉,鲜血从肩膀上如泉水流下,虞小楼一手捂着肩,一边儿站起身快步逃去。
天色已经微亮了,身后是冲天的喊杀声和无数的脚步声,虞小楼沿着江岸码头一直跑着,他的眼前因为失血而变得模糊,脚下也开始没了力气,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嗅到的都是自己血液的腥气,眼前的模糊的景象让他无法看清道路,他的身子开始软,马上就要站不住了,虞小楼用尽力气,稍稍朝左一摆,一头栽进了黄埔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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