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徐,掠过了湖心亭,亭间两人无言相对,二人之间放着一张方台石桌,石桌之上摆着五个茶杯,茶杯之中的茶已然有些凉了,却还没有人动杯,二人之上隔桌对视,再不碰茶杯。
洪门茶阵的规矩乃是江湖隐语,乃是落坐时双手撑于两桌角,经营茶栈的天地会堂主、香主前来对切口,并循问来客饮何茶,应答“红(洪)茶”。对完切口,茶栈负责人将摆设茶阵,进一步确认来人身分。破阵时,应将左近茶杯移至右近处,代表“复明”茶栈提供的“清莲心茶”,为藏头诗,各句首字合为“反清复明”。
“茶阵”则有三种,一种是泡茶时类似下棋的斗茶娱乐,另一种是民间斗茶时评委相互交流的暗号,还有一种是土匪接头联络的江湖隐语。民间的“茶阵”相对简单,其构成要素简单,一只茶壶、数只茶杯,便能幻化出不同的阵形。
方才虞小楼便是过了茶阵,洪展达也不好为难他,二人谁也不开口,正是暗暗较劲的时候,洪展达面带笑意,笑着盯住了虞小楼,像极了个和蔼的老人,心里却直琢磨,虞小楼年纪轻轻就能当上采水堂的翻垛,替甘景豹收复采水堂,戡平内乱,此刻面对茶阵对答如流,破阵便是举手投足之间,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是何深浅,洪展达自认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
他时不时急促的皱一下眉头,紧接着又立马舒展开来,虞小楼这个名字他总觉得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如此他便更加确定眼前对桌而坐的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洪展达活到几年足有五十六岁了,打他懂事以来,事事小心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要打交道的人不说成千也有几百,在这么多人中偏偏虞小楼这个名字被他隐约记住了,不免生出疑虑来,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便是个麻烦了。
沉默之间好似连减缓推开的水波声都能听到,虞小楼沉默着,他只是乍看了一眼洪展达,思绪便飘了出去,他知道他如何算计,如何揣测都无法揣测洪展达的心思,那是时间和经历打磨出来的心智,让虞小楼这个年纪的人达到那般的高度,唯有经历更多的苦难。
虞小楼开始想起了自己和北堂鸣之间的那些计划,他能够到这洪公馆来,早就在他和北堂鸣的预料之中,他来便是要想办法寻回北堂鸣的妹妹,况且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机会,只因为是洪展达要见他,而非他主动送上门来的。
水波的声音越来越大的了,更加的清晰,夹带着夏日里闷热的气息和水面上微微的凉气,虞小楼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觉着有些口渴了,眼前就是茶杯,可是这茶却喝不得。虞小楼扭过头看向了整片后花园,山水相映,将近正午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映着柔光,好似一床金被。
这波光粼粼的湖面被一叶扁舟割开,波纹开始一圈圈的朝外晕开,然后归于平静。洪津八撑着船舵,一点点的朝着湖心亭行了过来,他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往下掉,撑船是个力气活,像是洪津八这样的人,往日是不需要他来做力气活的。
洪津八将小船停靠在湖心亭下的岸边,待船停稳了,他才气喘吁吁的爬到了岸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朝着亭子这边走来。洪津八的到来打破了虞小楼和洪展达之间沉默的气氛,虞小楼回过神看了看洪展达,洪展达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洪津八,他的眼内满是不屑,又皱了皱眉头,轻微的摇了摇头。
看样子叔叔并不怎么喜欢他的外甥,虞小楼这样想着,洪展达好歹是洪门的总舵主,算得是一世英豪,却有着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外甥,难免面子有些挂不住,背地里的闲言碎语自然也不少,总归是在给他洪家的脸上抹黑。
“叔叔...”洪津八气喘吁吁的上前,朝着洪展达鞠了个躬,喊了一声。
洪展达明显有些不悦,面色一变微带怒色,瞪了洪津八一眼,洪津八看着洪展达的脸色,浑身打了个寒颤,立马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毕恭毕敬的站直了身子,低下头又重新叫了一声。
“总舵主。”
“嗯。”洪展达正襟危坐点点头,应下这一声。
这是规矩,不管他们是多亲的血亲,有外人的时候,就得以洪门内的地位相称,甭说是叔叔与外甥,哪怕是洪展达的亲儿子,在这个场合下,也要尊称一声总舵主,而不能直接喊爹。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便是如此,洪门上下数十万的光棍,如万丈高楼,这规矩便是其中的梁柱,哪一条不遵守,都会让这高楼倾倒而下,化作尘土。
“先前我这愚侄不识好歹,得罪了虞先生,结下这么一场误会。如今虞先生和我都解除了误会,以后自然是合作的朋友。”洪展达这话说的是把虞小楼抬到了天上,让虞小楼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若是在不识抬举,便是不给这洪展达面子,只好点点头应下这话。
“洪老大严重了,一点儿小误会。”虞小楼也只好客客气气的回道。
“给虞先生看茶道歉!”洪展达听着虞小楼的话,扭头看向了洪津八,厉声喝道,洪津八闻声愣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洪展达看他没反应,眼神又凌厉了三分,微微挑眉,这份气势便夺然而出,吓得洪津八冷汗直往外冒,立马反应过来,转身面向虞小楼,微微弯下腰,低了头,嘟囔着开了口,声音就好似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似的。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虞爷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容。”
洪津八说这话的时候,涨红了脸,他原以为洪展达请虞小楼来是摆好了鸿门宴,要他今天尝尽了苦头,自己一学前耻,好好的羞辱虞小楼一番,却未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洪展达倒好像极为赏识虞小楼,反而要他向虞小楼道歉。
虞小楼听着洪津八的话,心里痛快极了,但也未表现出来,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洪展达眼神扫了一眼茶杯,洪津八赶忙把摆下茶阵的五个茶杯拿走,将其中的茶水倒在地上,又重新摆上两个杯子,给虞小楼添上茶,双手奉茶,端给了虞小楼。虞小楼从洪津八的手里接过茶杯,茶杯却被洪津八死死的捏住,虞小楼抬头看去,洪津八憋红了脸,满脸的不忿,此刻若是可以,他肯定是把虞小楼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了。
洪津八凶狠的盯着虞小楼,不过片刻只有,便松开了紧捏着的茶杯,虞小楼接过茶来,轻泯了一口,也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洪展达看着这档子事儿总算是了了,长舒了一口气,自己也喝了口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虞先生大气,请虞小楼移步偏厅,稍作休息,我这公馆里也有下人伺候你。你初来乍到,肯定还没好好的享受过,等你休息好了,晚上我陪虞先生好好开心开心!”
“好。”虞小楼点点头,站起身来。
几步下亭,虞小楼站在码头边,却未用轻功,站在了小船之上,缓缓的划着船桨,朝着后花园的岸边驶去,这也是规矩,身为客人洪展达以礼相待,在别人家院里动功夫是大不敬,先前是洪展达要试试他的身手,请他使出轻功来,此刻洪展达没开口,虞小楼也不敢肆意而为,洪展达内力深厚,功夫自然不弱,且不说他的势力,就是他这个人,也是虞小楼一时半而对付不了的。
况且虞小楼此来是为了北堂鸣的妹妹而来,不想再生出事端来,便撑船回到了岸边。那先前领路的大汉早就在岸边等着虞小楼,虞小楼的一叶扁舟刚刚靠岸,大汉便接引下来,为虞小楼领路,朝着偏听走去。
待虞小楼的身影逐渐淡出了洪展达的视野里,洪展达叹了口气,身子也松懈下来,扭头看向了洪津八。
“叔叔,侬对伊那么客气做啥啦。”洪津八的口气里带着懊恼,还未等洪展达开口,他便先问起来。
“在上海的确是不需要怕他,可是出了上海就不一样了。我们的生意走的都是水路,采水堂当家和这虞小楼感情好的很,我要是把这虞小楼怎么样了,以后我们的船,走不出个一天,就要被甘景豹劫走。”
“阿拉十几万的光棍,还拿不下他们?”洪津八明显有些不服气。
“我们洪门十几万的光棍,多半都是些小瘪三,采水堂有枪有炮,打起来都是不要命的人,拼起来你敢上吗?”洪展达轻蔑的看了一眼洪津八。
他这话离透着对洪津八的不屑,洪津八虽然是洪家人,但是却不少让洪展达难堪,若不是看在自己的儿子和洪津八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洪津八别说能够混到堂主,恐怕早就被洪展达逐出洪门。
洪津八自然也听得出洪展达言语之间的意思,自己红着脸觉得尴尬至极,自己也没办法,谁叫如今寄人篱下,他这心里未必不恨洪展达,可他却从未表露出来,听着洪展达的话即便是尴尬,也只好点点头。
“而且虞小楼这个名字,我总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过,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对了,你说昨夜是北堂鸣带着赵探长来,你们才收手的?”洪展达心里琢磨着什么,一边儿问起了洪津八。
“是,那北堂鸣说是凑巧,也没跟虞小楼有什么交集,我们在青帮的内线也说北堂鸣白天拒绝了虞小楼,难道真是凑巧路过了?”洪津八应了一声,向洪展达说了个明白。
洪展达没吭声,眯着眼睛望向了湖面,湖面平静的没有一丝的波澜,正如同他的神情一样,平静之下掩藏着如何的暗涌谁也看不出来。忽然一只蜻蜓落在了水面上,尽管只激起了轻微的涟漪,可是那涟漪却一圈圈不停的推开,逐渐蔓延向了整个湖面。洪展达握住了茶碗,朝着蜻蜓扔去,蜻蜓飞起躲开,茶碗沉入了湖底,激起了大片的涟漪,蜻蜓却一转眼再也看不见了。
“走吧,晚上好好会会这虞小楼。”洪展达拍桌而起,声音回荡在亭子里。
洪津八在一转眼,洪展达塌平地而起,一跃而上,在空中打了个转,旋起一阵劲风,扬起了风沙迷住了洪津八的眼,洪津八揉揉眼睛,定睛看去,洪展达已然到了岸边,心中惊叹老爷子这功夫出神入化,再扭头一看,那被他拍过的石桌上,留下一个嵌入了三寸厚的掌印。
虞小楼被大汉带到了偏听,关上了门,刚坐下这屁股还没热,就进来了几个丫鬟似的女子,还没等虞小楼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几个丫鬟就凑到虞小楼身边,给虞小楼宽衣解带,虞小楼这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这辈子最亲近的就是吴晴了,现在一下子凑上来好些个,只觉得自己的脸好似变成了两个火炭,烧的直发烫。
“你们这干嘛!”虞小楼连退几步,像个大姑娘似的护住自己的衣物,倒是这些个丫鬟被虞小楼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是伺候大爷沐浴更衣啊。”这些个丫鬟也没见过虞小楼这样的人。
“噢噢噢...好!”。
虞小楼放松下来,他本想赶这些丫鬟出去的,可是转念一想,早就听说那些个有钱人往日里是衣食住行都要丫鬟伺候着,连洗澡也要丫鬟给他脱衣穿衣,这洪公馆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宅邸,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装回大爷,错过了也不知道何时才有下次的机会。
几个丫鬟上前,虞小楼张开了双臂,等丫鬟给他解下了衣服,领着他到了后边儿,那是陶瓷的浴缸,里面正放着一缸冒着热气的水,上面还撒着花瓣,虞小楼坐到了浴缸里,只觉得通体舒畅,比起一般洗澡要舒服不少。几个丫鬟给他捏肩垂腿,虞小楼闭着眼享受着,心想着哪怕就这一次也够本了。
等一切都弄好了结束了,天色也将近暗了下来,虞小楼意犹未尽的睁开眼,还觉着没够呢。丫鬟们把换洗的衣物拿过来,那是精心剪裁的西装,款式也跟虞小楼曾经在涂宴楼穿的不同,这一套看着时髦极了,衣服也合虞小楼的身子,可是这么一身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他是怎么也穿不惯。
“虞先生也休息好了,咱们走吧。”洪展达缓步进屋,上下打量着虞小楼。
虞小楼扭头看去,洪展达也没穿着早些时候见他时的那身马褂,也换了一身西装,里面是马甲衬衣,脖子上还系着黑领结,打扮的利落精神,身后跟着的几个手下,也都穿着西装,只不过多了一顶礼貌,半遮住了他们的容貌。
“这是去哪儿啊,洪老大?”虞小楼心说这晚上去的地方肯定不一般,要换好了装束才好去。
“来了大上海,总要去夜总会的,洪某人不才,自己也开了一家,陪虞先生过去玩玩,也请虞小楼喝几杯酒水。”洪展达笑呵呵的说着。
大上海寸土寸金,这洪展达不光占着这么大的一片地建洪公馆,竟然开了家夜总会,更别说他手下的赌坊、酒楼、娼馆、堂口,各式各样的生意,他的势力遍布上海是一点儿也不夸张,比起北堂鸣那个穷酸的破旧餐馆,洪门果然还是胜过青帮一筹,否则依照北堂鸣的性格,也不至于要靠虞小楼才能救回自己的妹妹。
虞小楼朝着洪展达点点头,和洪展达并肩走出了侧厅,朝着门外走去,二人悠闲的走着,从这侧厅到洪公馆的正门口,一行人就走了约莫有个十几分钟,一路上虞小楼和洪展达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到了门口二人先后上了轿车,直奔着洪展达的夜总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