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掌柜张着嘴,目瞪口呆的望着虞小楼也说不出句话来,他这心里是又气又急却说不出口,怪只怪他一时看见了虞小楼这么多的宝贝,犯了贪心的病。打一开始他就怀疑,一出手就是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来路肯定是有问题的,可是现在却说什么都晚了。
当铺里的气氛一下子便凝重起来,唐掌柜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得罪不起洪门的人,更得罪不起虞小楼,那可是水贼,杀人不眨眼的行当。唐掌柜只好低着脑袋,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哀怨的叹着气,半晌都没吭声。
虞小楼方才在气头上,此刻他回过神来,心情也平复了,才觉得刚刚做的也稍有不妥,这唐掌柜一看便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原本就是受洪门的欺压,现在虞小楼一说自己是水贼,更是要把他吓破了胆。
“不是,老唐你过来,你别怕!”虞小楼朝着唐掌柜的招招手,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示意唐掌柜坐下。
可是唐掌柜仍旧低着脑袋,摇了摇头,脚下是一步也没往前挪,他的脸早就皱成了包子,光想着怎么溜走呢,甭管是洪门还是水贼,两边儿打起来,他准得变成炮灰。唐掌柜虽然心里舍不得,但他一狠心也想明白了,手里这么些宝贝,当铺没了可以再开,命没了可就真完了。
“你给我过来!”虞小楼喝了一声。
唐掌柜听着虞小楼的一声喝,身子一抖,立马几步走上前来,站到了虞小楼的面前,明明已经三十来岁的人,站在虞小楼的跟前儿却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着脑袋怎么样不敢抬头。
“坐下!”
“不敢不敢...”唐掌柜的连连摆手。
“你丫把头抬起来行吧!”
虞小楼的心里是真着急,他哪里被人这般对待过,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阎王爷似的,可虞小楼转念一想倒也是,他是与水贼打了这么多日的交道,平时看去也没那般面目可憎,自然也就不怕了。可是寻常人家哪里敢跟水贼打交道,有些人甚至都没见过,只是听着那江面的水贼劫船越货,杀人放火,各个都面目狰狞,脾气暴烈,加之虞小楼刚才的行为,难怪这唐掌柜会如此害怕。
“东家您别讲了,吾哪个都得罪不起,您让吾收拾好走好不啦。”唐掌柜低声嘟囔着。
“老唐你坐下!”虞小楼话音一落,一拍桌子,唐掌柜赶忙就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两只手扶着一个劲儿打抖的膝盖。
虞小楼瞧着唐掌柜,脸色煞白,身子打着抖,低着头皱着眉好似一个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嘴里有一个劲儿的嘟囔着什么,时不时的咬咬嘴唇。看着唐掌柜这副模样,虞小楼都忍不住想要笑出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主儿。
打从北平算起,一路走来到了这儿,虞小楼一路上结识的人,不论本事如何,掐着手指算去没有一个是胆小怕事的,像是甘景豹和白靖这号,都算得上是胆大包天了,也自然有了这些人打交道的方法。可如今虞小楼遇上唐掌柜这样的人,倒不知道如何安抚了。
“不是...老唐你别怕,我跟你元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是小爷实在看不上那什么洪门的子弟,你刚才说什么他们晚上得来烧铺子,那巡捕房的不管啊?”
唐掌柜的听着虞小楼的话,趁着虞小楼不注意,瞟了一眼他的神色,看着虞小楼倒也不是凶神恶煞的,脸上还有几分尴尬,心里倒是轻松下来不少,面色也缓和小来,咽了口口水,扭头朝向了虞小楼。
“管是管,可是如果不是当场抓住的话,抓进去审问一遍就放了。”
“那要是当场抓住了呢?”虞小楼追问起来。
“抓住了...抓住了就得定罪了,可是谁敢抓啊,抓了一个不说得罪整个洪门,但是那堂口肯定饶不了你。也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可是整天寻麻烦,谁也受不了。最后非得弄的翻案放人不成。”唐掌柜声音委屈的很,探口气摇了摇头。
虞小楼听完唐掌柜的话,自己心里一想,他这是惹了祸了,虽然事儿不大,可是照着唐掌柜说的麻烦也不少。方才他是一时来气,顺着嘴就把水贼的事儿脱口而出,可是到时候他还真没法找甘景豹来帮他,不仅虞小楼自个儿不好意思,在者甘景豹的水贼上了地,恐怕也就没那么厉害了。
这麻烦不解决,虞小楼也觉着自己再这上海呆不了多久,心里正骂着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忍忍出了手,弄得现在一身的麻烦。
“老唐,不是有个专门跟洪门作对的,叫什么青帮吗?找他们帮忙去,咱们给他们钱不就得了。”
“哎哟,东家您别再把事情往大里闹了,阿拉公共租界东区的青帮和洪门多久没打过了,打起来就是上百号人的事,到时候都得算咱们头上。”唐掌柜听着虞小楼的话面色直发青,立马打断了虞小楼的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丫就惦记着跑是吧!”虞小楼看着唐掌柜这副模样就来气,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般害怕。
“老唐你丫甭想跑。要是晚上那帮孙子来了,你就跟我坐门口!我看看谁敢烧当铺!”虞小楼说罢站起身,走了两步到外边儿街上,把当铺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唐掌柜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窗外是大晴的天气,万里无云的好光景,可是打唐掌柜的眼里看去却是一副招人烦的天气,那阳光也刺眼,外边儿也闷热,心里更是烦了。扭头看着门外的虞小楼,虞小楼悠悠闲闲的,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锁,挂在了门上。
虞小楼这是把唐掌柜锁在了当铺里,自己出去了。唐掌柜扒着窗户心里是气炸了,扯着嗓子冲虞小楼喊起来。
“东家侬勿能丢下吾自己跑啊!”唐掌柜是着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这虞小楼跑了把他反锁在店里,这要是洪门的人找上来,他不就完了。
“老唐你别怕!天黑之前我肯定回来,我回来要是看着你跑了,你丫可就完了啊!”虞小楼隔着窗户对唐掌柜说着。
唐掌柜大难临头似的朝后一靠,半躺在椅子上,右手颤抖着一个捂着左胸口,口中‘哎哟哎哟’的叫唤着,他心想他这可是完了,呆在店里要被洪门的人寻上门来,跑出去要被水贼找麻烦,横竖都完了,倒在椅子上只觉得双腿发软,怎么也起不来。
虞小楼看着唐掌柜的样子皱着眉毛,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摇着头,这唐掌柜胆子也太小了,不吓吓他虞小楼这心里总觉得不过瘾。虞小楼到了这上海,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当铺里,他怎么着也不可能跑,可是他听唐掌柜那么一说,自个儿也明白这事儿他一个人恐怕解决不了。
青帮和洪门本事同根,都是天地会的分支,传承到了今天青帮的老大叫杜明堂,洪门的头头叫洪展达,二人的势力遍布山海,虽然明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同根同好,谁也不冒犯谁,可是私底下没少过招,两人几次暗中较劲下来,次次都是洪大展得了势。如今虽然两排人马还是旗鼓相当,实则是洪门已然占了上风。
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虞小楼自然不知道,但是如今他的麻烦虽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能乐意帮他的,也只有青帮了。虞小楼本想着让唐掌柜送个信儿去,可是唐掌柜不但不肯,出了当铺的门,他还得跑了。虞小楼实在不得已,才好把这唐掌柜关在当铺里,自己出来前去找这青帮的人。
打出了门虞小楼才觉着这事儿倒也不好办,眼看着快要晌午了,虞小楼却连青帮的堂口在哪都不知道。伸手拦下了黄包车,虞小楼坐上了黄包车,张口便说了去青帮的堂口,那车夫一听,没跑两步便停了下来,然后放下了黄包车,虞小楼正纳闷呢,黄包车复扭过头来对虞小楼说道。
“先生,吾拉不了侬,侬自己走哇。”
“嫌钱少啊?”虞小楼有些不乐意,可是车夫摇了摇头。
“侬是外地来的伐?难怪不晓得。”
“那你告诉我听听。”虞小楼说着,那黄包车夫把车拉到了一边,伸出手来。
虞小楼明白了这意思,他想打听事儿,可是要耽误人家的时间的,这时间够他拉一趟活儿的,这钱得让虞小楼出,除此之外,消息费也是要钱的。虞小楼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来,扔进车夫的手里。车夫拿着大洋在嘴边一吹气,放到耳边听了听,听着声儿是货真价实的,原本的脸色立马变得客客气气,朝着虞小楼点头哈腰起来。
“快说!”
车夫把大洋塞进腰间,立马就给虞小楼解释起来。
青帮的帮主不叫帮主,也不叫老大,叫总舵主,手下分十个舵,每个舵下面是旗主,再往下才是堂口,因为堂口众多,大大小小也不一,多的可能几十人,少的也就三五人,若是每个堂口都占块地,那上海早就遍地都是青帮与洪门的堂口了。
这堂口是没个固定的地方的,堂口底下的光棍,都是社会的底层老百姓,靠着帮里每月发的那些零星饷钱根本没法活,所以平日里堂口的光棍都是做些苦力活计,好些的就去给别人当当活计,单独挣一份。所以这个堂口兴许今天在你家,明天在他家,总之这些人打哪聚会,那一段时间,那个地方便是堂口。
堂口内部与堂口之间传信用的是专门的密语,形成一本《海底》,外人看不懂也听不懂,也就找不到堂口在哪。哪怕是有懂的,或是机缘巧合知道堂口在哪里,甚至压根就是堂口里的光棍,也是不能带外人来的,谁带来了便是犯了大忌,不但要被处罚,还会从帮里剔除出去。
要去这堂口,首先要有介绍人,介绍人得是帮里的兄弟。外人去堂口,多半是不怀好意,为了保证堂口安全,必须得有帮里的兄弟确定来者并无歹意,才能介绍来堂口。这也只是到了堂口,还没说话的份儿,想要说话办事儿,就要分人了,寻常百姓的事儿,给多少钱办多少事儿;达官贵人的事儿,不要钱,但以后也得还一件事儿回来;江湖中人的事儿,就要看他是来路多大,要办的是什么事儿了。
青帮总舵主杜明堂曾放过话出来,远了不说,至少在上海,没有他青帮办不下来的事儿,至少看对方有多少的诚意罢了。
虞小楼听完心里一琢磨,他这要去青帮的汤口还得找个介绍人,虞小楼转念一想,露出个狡黠的笑来,看着眼前的车夫,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来。
“那就烦请你带我去。”车夫愣住片刻,收下了虞小楼的钱。
一个黄包车夫能知道这么多,还给虞小楼说的详详细细,明明白白,肯定不是黄包车夫那么简单,虞小楼这么一想便知道了,这人恐怕就是青帮堂口的人,他这一天拉黄包车赚不了几个钱,可是他凭着介绍人进堂口,从中却能捞不少的好处。
“侬蛮上道嘛,按规矩我得问问,侬是啥人,去堂口做啥事。”车夫把钱塞进腰里,朝着虞小楼笑了笑。
“江河湖海也是粮,一字排开第二梁。”虞小楼说罢,那车夫脸色一变,退了几步。
虞小楼说的这是黑话,青帮的《海底》便是从江湖黑话里摘取了他们所需要的一部分编制而成,比起虞小楼学过的《点将歌》却还是有不少的差距。这两句黑话的头一句,是说虞小楼是吃水面饭的,就是水贼,第二句说的是四梁八柱里,他是第二梁翻垛。
车夫听明白立马拉起虞小楼立马跑去,心里是万分的惊恐,他不过是堂口底下最小的一个光棍,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人物。这里打长江道东海,只有一派水贼敢这样报上名号,铁定就是采水堂甘家,那是响当当的大名号。采水堂的翻垛来了,按理至少得是个舵主来相见,如今他不但怠慢了翻垛,还讹了他两块大洋,这心里自然是害怕的很。
“大爷您坐稳了。”车夫说罢便拔腿跑去,这采水堂的人都来了,肯定不是小事儿。
好在这车夫也机灵的很,四梁八柱是什么人,那是仅次与采水堂当家的身份,别说去堂口,就是去旗主那里都折了他们的身份,这车夫拉着虞小楼便直奔分舵而去,这是要见附近一带的舵主。
等黄包车到了地儿,停在了一所洋人餐馆的门口。虞小楼抬头看看,这餐馆不大,却精致的很,大片的玻璃做墙,搁着外边儿还能看见里面。还来得及没下车,那车夫先扔下车,朝着餐馆里跑进去,餐馆门口的人侍应好像认识车夫,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又看看车上的虞小楼,抓住他皱着眉还没开口问,车夫便开了口。
“采水堂翻垛来了!采水堂的翻垛!”那侍应闻声脸色一变,快步朝里走去。
虞小楼刚下了黄包车,朝着餐馆里面还没走几步,里面便出来个老板模样的人,朝着他迎了过来,脸色笑嘻嘻的,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线,穿着长袍的蓝绸缎马褂,留着一瞥胡子,头上竖着油头,双手抱拳,笑呵呵的朝虞小楼打着招呼。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快里面请。”
虞小楼也抱拳回应,心想着甘景豹送他最大的礼原来不是那些个金银玉器,而是这一层采水堂翻垛的身份,这身份代表着身后巨大的盗门势力,天下只要是沾着江河湖海的地方,这身份就没有吃不开的道理。虞小楼面色波澜不惊,心里却窃喜着,随着这蓝袍马褂之人进了这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