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总是回来的特别早,橙红色刚刚出现在天际线的时候,村中的渔民们便准备收网回村子了。沉浮在江面上的时候,天色总是黑的特别快,又带着微凉的夜风,哪怕是这些敞着胸膛的,驰骋水面的男儿,也会略微觉得有些可怖。
江面上的黑夜从远处看见夕阳开始,天空便逐渐暗了下来,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块黑色的轻纱,一层层的飘下来,最终像一块黑布似的就盖在了整片江面上。哪怕是最老练的船家,也不敢说在这样的夜色里一定能够平平安安的回来。
夜晚才是水贼们的天下,若是能在夜里看见江面上出现了连成片的火光,那一定是水贼出寨子了,今晚上得不着财,就要见血。白日里虽然水贼也会出来劫船越货,可是到底是有所拘束,有时碰上了政府的物资运输,江面也有水警组织的护卫,这时候就是采水堂,也要避开,在水面上他们谁也不怕,可却也没必要顶着枪眼去得罪国民政府。
渔船早就都回了村子,恰好是最后一艘渔船回来的时候,天色也彻底暗了下去,忙碌了一天的村民总算舒了一口气。最近江面也不知怎么了,来往是商船倒是不多,可是水贼总是见天的出来,到哪都看得见水哨,也不劫船也不越货,只是扫过一眼,便放走了他们。待各家各户的村名都带着一天的收获回了自家里,已经是彻底的入夜了。
家家户户都点起了油灯,星点的光亮点亮了整个渔村,各家都开了灶,伴着微微的渔火,一股股带着鲜香的烟气从他们的屋子里飘了出来。虞小楼扒在窗边,呆呆的望着窗外渔村里的一幕幕,人人都过的了这样的日子,可他怎么就不行呢。
虞小楼想到了这儿,心里又觉着不是个滋味儿,这些个村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带着一天的劳作回到家中,妻子端上一碗香浓的鱼汤,看着孩子在脚边打转,玩玩闹闹,人间快事莫过于此,可他虞小楼,却是挤破了脑袋,也没能过上这日子。
一旁的甘景豹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他得等着天色黑了,村子的渔船都回来了,村里的人都各回各家了,他才好出来偷走渔船,悄悄离去。眼看着当下时机正好,甘景豹早就耐不住了,扭头看看虞小楼,他却好似出了神似的,当下就朝着他踹了一脚过去。
“火头!走了!”甘景豹压着嗓子,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虞小楼倒是没听见甘景豹的声音,却是被他这一脚给踹的缓过了神,正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来怒目而视,却看着甘景豹瞪了他一眼,虞小楼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他是小喽啰,甘景豹是大当家,硬碰硬的来,不出三分钟他就得被打躺下,便立马收齐了脾气。
“现在走啊?”虞小楼也压着嗓子问了问,甘景豹点点头。
甘景豹走在前,慢慢拨开了房门,不发出丁点的动静来,虞小楼跟在后面,他走出门来,把门虚掩着,屋里面还点着油灯,发出了亮光,这是个晃人的障眼法,村民在外边儿乍一看,看见这门没锁,屋里还亮着灯,肯定还以为他俩还在房内呢。
二人顺着村里的小路,脚下是各自使出些轻功来,在夜色的掩护下二人化作一道疾影,脚尖轻点地面,一下就窜出去,看也看不清。村中路短,虞小楼和甘景豹打连翘的小屋里出来,没半个钟头便到了村头的港口,码头上停着各家各户的小渔船,大小也有十几艘的样子,却都大同小异。
甘景豹一眼扫去,便知道哪一艘船架起来是最顺手,在水面上行的最快的。甘景豹纵身一跃,双脚轻点在渔船上,渔船一阵摇晃,可是甘景豹却站的四平八稳,朝着还站在码头上的虞小楼招了招手。虞小楼虽然有也有轻功在身,可是他既不会游泳,又怕弄出动静来,他也担心船一晃,他未必站的稳,便小心翼翼的从码头走到了船上。
小渔船打这村中的港口出去,在江面上飘飘摇摇的,虞小楼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江域,什么也看不清,没了丁点白日里的好风景,加上二人紧绷的神经,眼前这一片江域好似变得暗波汹涌,随时一个浪打过来,便要了他们的命似的。
甘景豹在前边儿执着船桨,卖力的划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的江域,夜里行船本就不容易,更何况他还得留神采水堂的水哨,便也熄了渔船上的油灯,彻底在黑暗之中前行。虞小楼坐在渔船的棚子下,扒开了草棚子朝外看着,什么也看不着,倒是觉得有些凉了。
船行着行着便停下了,虞小楼从草棚子里钻出个脑袋来,抬头看了看站在船头的甘景豹。甘景豹四处望望,面上露出忧虑的神色来。
“怎么停下了?”
“我和插千与铁索约好的地方就在这儿,不一会儿他们就来了,注意着点儿。”甘景豹仍旧注视着江面,头也不回的回答着虞小楼。
虞小楼点了点头,眼下他也没什么用,帮不上什么忙,便躺回了草棚子下,在头顶上扣出个洞来,透过这个洞,看着外面的夜空。漫天的云盖住了月亮,只露出了一丝月牙儿来,江面上的微风开始变大了,隐约听得见呼啸之声。
这样的夜晚,是没人会让自家的孩子出门的,老人总说这样的夜不好,月黑风高,必定是要出事儿的夜。虞小楼虽然不相信这一套说辞,但是他还是打心眼里祈祷了几句,江面上都是要杀他们的采水堂水贼,出丁点差错,都活不下去。
二人无言,这搜小渔船横在江面上,静静的等待着,四周什么也看不清楚,一会儿出现的到底是救他们二人的铁索和插千,还是追杀他们的采水堂水贼,谁心里也没个底。这个时候,是谁也说不出来的话来,甘景豹的神经绷紧了,不停的换着方向瞧着,这个时候哪怕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叶扁舟,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的样子,甘景豹也累了,坐在二楼船头,虞小楼靠着草棚子横卧在船上,脖子仰久了,便也有些累了,虞小楼扭过身子,拨开了脑袋旁边的草棚子,他眯起眼睛看着,然后迅速的坐起了身子。
透过那拨开的草棚子,他看着远处的江面上,一派星点的火光,正一点点的朝着越来越近,虞小楼连滚带爬的蹿到了船头,甘景豹也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亮起的光,那是一整只的船队,离着他们越靠越近。
甘景豹看着那船队,终于看清了那阵仗是战船六艘,旁边一字横开数十快船,能在夜里的江面上走这么大阵势的,绝不会是来救他的铁索与插千,而是那一路追杀他们二人的采水堂,正靠着他们过来!
“走!”甘景豹低吼一声,虞小楼也看清了,虽然心里着急却没办法,眼看着甘景豹就要跳进了江里。
“我不会游泳啊!”虞小楼抓住了甘景豹,他若是游走了,虞小楼岂不是坐以待毙了。
甘景豹正要跳水入江,被虞小楼生生拉了回来,一咬牙,抓起了船桨调转船头,拼命的划起来,虞小楼这下也呆不住了,抓起另一根船桨学着甘景豹的样子,也奋力的划起来,朝着江岸边划去。
小渔船船身轻盈,二人一起动手划桨,不一会儿就看着了江岸边的草滩。虞小楼时不时的扭过头,看着身后采水堂的船队越来越近,心里也是着急,眼看着草滩就在眼前,虞小楼丢下船桨,往前跑出一步,踩在船头,身子一跃,轻点水面,身子往前一蹿,两步就到了草滩上。甘景豹看虞小楼已经到了草滩,自己也丢下船桨,身子一晃,化作一道黑影,追上了虞小楼。
二人在草滩上跑了还没多远,身后的动静便响了起来,二人回头眼睛一扫,只看着水贼们一字排开,一手持着火把,另一手端着刀,朝着虞小楼他们就追了过来。二人跑在前边儿,好在是有夜色相护,背后连着响起了好几声枪响,二人都毫发无伤。
这是采水堂连枪都动了,一定要杀了他们二人。原本若是在江面上还好些,好歹甘景豹可以辨认方向,可是到了这地上,赶上月黑风高,虞小楼和甘景豹谁也不认得路,只是看着哪里树木丛生,便朝着哪里跑;哪里好藏身,就跑向哪里。
一路上七拐八拐的,二人也就迷了路。却好在背后的喊杀声,一丁点的也听不着了,虞小楼长舒了口气,总算是暂时甩开了那一班水贼。甘景豹和虞小楼放慢了脚步,二人只记得一路奔跑,好似是跑进了一个山头中,山头倒是不高,但是其中的树木是长得枝繁叶茂,丁点的光亮也照不进来。
甘景豹与虞小楼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缓步前行,甘景豹走在前边儿,他武艺高,若是突然杀出个什么来,他也能当即拿下。虞小楼跟在甘景豹的身后,走了没几步,脚下有个什么东西把他一绊,让他摔倒在地。
虞小楼站起身子,揉了揉腿,这绊倒他的东西得有小腿那么高,还挺硬,这一下下去虞小楼只觉得自己腿疼,那玩意儿却好似纹丝未动。虞小楼低下头去,仔仔细细的看着绊倒他的玩意儿。
摸上去好像是块石头,虽然有些地方已经被磨损的破破烂烂,但是原先当是块方方正正的东西。虞小楼脑袋里一想,这荒郊野岭,什么玩意儿方方正正,却又是个石头呢。他立马就想到了,连退了三步,绊倒了虞小楼的玩意儿,是块坟头的碑!
“坟头!”虞小楼惊呼一声,甘景豹停下脚步返回过来。
二人站在坟头前,倒抽一口凉气,虽然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水贼,另一个是见识了不少事关人命的事儿,但是立在坟头前,那些个山精鬼怪,孤魂野鬼的故事全都一股脑的从脑袋里冒出来了。
“谁家的死人能埋在这地里啊,荒郊野外的?”虞小楼撇着嘴问着。
“要不咱们看看?”甘景豹轻声一问,虞小楼点点头。
甘景豹划着了火折子,举在了那块石碑前,一个字一个字的照亮,虞小楼顺着甘景豹手中火折子的移动,然后一个个的念出来。
“甘氏连翘之墓....”虞小楼念完呆住了,扭过头看向了甘景豹。
甘景豹手中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甘氏连翘之墓,这不就是老村长故事里的那个可怜女人,吗,可他听见甘氏二字的时候,他这心就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那个辜负了这个可怜女人一辈子的男人,是他甘家的人!
“要不...走吧?”虞小楼觉着自己就不该提这一茬,捡起火折子问了问甘景豹。
甘景豹没说话,他压根就没听见虞小楼说什么,他心里还在想着到底是他甘家的谁。照老村长所说,二十五年前,只有他爹甘老爷子,那个负心汉就是他的亲爹,甘老爷子。甘景豹倒是听说过,甘老爷子早年间和连环坞的人有过一场大战,几乎把他逼到了生死之际,好在甘老爷子保住了命,回到采水堂扭头重来,一举灭了连环坞,立下了采水堂甘家的赫赫大名,从此江面上再也没人敢招惹甘家。
这一桩桩的故事在甘景豹的脑海里揉在了一起,成了完整的一个故事,甘老爷子被连环坞逼到绝境,被渔村的连翘救下,二人就此相爱。后来甘老爷子回到甘家,纠结人马,杀回了渔村,灭了连环坞,却从此,再也没见过连翘。
那时候的甘老爷子,已经是采水堂的龙头,若是让人知道他在渔村还有一个挚爱的人,那些个仇家必定要把她千刀万剐,只是他却没想到,连翘没受过皮肉之苦,可她心里的苦,却是千百倍不止。
甘景豹想到这儿,双腿噗通就往地上一跪,朝着连翘的坟磕了个头,这个头,是他替他爹还的。
“连翘姑娘,我替我爹,我甘家,给你赔不是了。”甘景豹这一个头磕在地上,心中感慨万千。
他猛然想起连翘还有个儿子,如此说来他甘家还有一个兄弟流落在外,甘景豹心中暗自想着,待他杀了甘景豹,报了仇,一定要寻回自己的这个兄弟。
“行了,走吧!”虞小楼拽起来甘景豹,拔腿就要走。
二人腿还没动,只听着周围出现了沙土松动的声音,好似无数流沙窸窣滑动,二人对望一眼,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个人的脚底下一空,原本的泥地突然空出个黑洞来,二人一下就掉了下去。
这洞到不深,虞小楼和甘景豹赶紧站起身子,虞小楼拿手中的火折子一照,这地方也不大,只有容下三五个人的空间,什么也没有,唯有地面上放着一只匣子。虞小楼上前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只翡翠鲤鱼,虞小楼趁着黑,把这翡翠鲤鱼收进腰间。
“匣子里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虞小楼扭过头去,朝着甘景豹说着,耸了耸肩。
“那上去吧,这连翘也是够怪的,在这儿挖个洞。”甘景豹点点头,抬头望着洞口一跃而上,冲着虞小楼伸出手。
“估计是什么金银玉器吧,可能已经被她儿子取走了。”虞小楼随口搪塞一句。
甘景豹也不放在心上,从虞小楼手里拿过火折子,超前走去,虞小楼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我一个劲儿的攥着翡翠鲤鱼,他皱了皱眉,低着头,他已然是明白了甘景龙的死因,也明白了水香为什么到死都不肯告诉甘景豹。打虞小楼看见这翡翠鲤鱼的那一刻起,他就都明白了,只不过他也是不会开口的,如果不到万不得已。
虞小楼心里打定了注意,抬起头赶紧跟上了甘景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