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山头上红日正升上了天空,从一道道的从不知名的远方照射过来,从目所能及的地方开始缓缓的点亮了整片大地。空气中带着朝露的水汽,闻上去清新的很,夹杂着青草的香气。荒村挨着江岸,这边是一大片草滩,晨间的微风扫动着草滩,虞小楼和甘景豹跪在草滩上,两个人的额头也不知道是未干的汗,还是刚沾上的露珠。
虞小楼的头发也随风摆动着,他的脸上带着一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无奈的低着头,一旁的甘景豹好似傻了似的,跪在草滩上,铃铛在他的腰间挂着,晨间的微风从铃铛间穿过,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那声音清脆悦耳,好听极了,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小物件,竟能爆发出那样摧枯拉朽的威力来,闻着便头疼欲裂,心神恍惚。虞小楼忽然明白过来,那时候的甘景龙的的确确是一心求死,再无活下去的念头了。
这铃铛是甘景龙死前给甘景豹的,在今夜之前,甘景豹完全不知道这铃铛有这般的威力,若是当是甘景龙使出这个铃铛来,哪怕是水香动了手,恐怕也拿不下这甘景龙的性命。到底是什么愿意,让刚出任采水堂龙头的甘景龙,一瞬间就丧失了求生的念头,虞小楼也开始好奇起来,可是无论是甘景豹还是他,至少眼下是没机会再知道了。
水香的尸体就横在虞小楼和甘景豹的面前,他的胸口仍突出来几支锋利的弩箭,身下的草滩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被弩箭穿心的死法可算不得什么舒坦的死法,可是虞小楼转念想去,这一路上水香连一声也没吭。
如今他魂归西去,尸身就躺在虞小楼的面前,神情却安详的很,好似一点痛苦也没有似的,他的手里还攥着那青荷色的荷包,就放在他的心口,他浑身都是血污,那片荷包却干干净净的,上面粗糙的针脚活儿在晨光下看的更清楚了。
在最深不见底的深渊里,还有着谁也无法窥探的地方,哪怕瞥一眼,就会让人觉得心惊肉跳。那里蜷缩着扭曲的灵魂,他们仇视着外界的目光,只在掌心里留下仅有的一点点让他们苟活的理由。即便如此,他们也终将和众生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然后让人看见他们所处的地狱。
每一个罪孽,都是他人亲手造成的。
甘景豹发着楞,他开始思索倘若当年不是甘老爷子劫村烧寨,眼前的这个死人也许会以温言良的身份活一辈子,而不是就此死去。水香从来就不是个寻常的人,谁也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和一把短刀,竟然就杀光了囚笼里的所有人,而这个少年,只是为了他的姐姐。
从虞小楼他们一路跑来的方向,传来了大批的脚步声,扰乱了这原本和煦宁静的晨风,虞小楼扭过头看去,看见了从远处出现了一排的黑影,是那些被甘景豹挡下了一次的水贼,此番又追了上来,虞小楼心里也明白,无论是甘景豹还是水香,今儿这俩人,必须得提着一个的人头回去,若是两个,便是最好的。
“跑吧!”虞小楼站起身喊了一句,他这肩头还隐隐作痛,却已经好了不少,回天方早在虞小楼的体内,与他的血肉融为了一体,身上的伤也要比寻常人好的快的多。
甘景豹好似听不见虞小楼的话似的,仍旧跪在地上,望着地上已经再也不会站起来的水香,书香死了是种解脱,那他口中的甘景龙,死前是否也像他这样安静,好似解脱一般的,被翻垛等人杀害。
可是甘景豹始终是无法从水香的口中得到答案了,水香曾说若是他知道了,甘景豹也会像他大哥那般心中求死,甘景豹却不愿相信,他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一件事。他的脑袋里想着千万种可能,虞小楼的话却好似听不到似的。
虞小楼眼看着那些水贼越来越近,心里着急,看着甘景豹一动也不动,也顾不得再喊他了,虞小楼抓起甘景豹,拔腿就跑,甘景豹脚下踉跄的跑着,他的目光却一直看着地上的水香,他被虞小楼拽出去了几步,才扭过头来。
“不能把他丢在那!”甘景豹口中大喊,虞小楼扭过头讶异的看着他。
“你疯了啊,哪还顾得上拖个尸体跑!”
甘景豹一时语塞,虞小楼说的在理,他实在是难以反驳,但是他到了最后还是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水香还是大哥甘景龙最好的朋友,即便甘景龙死在了水香的眼前,水香也仍旧把甘景龙当做最好的朋友。
于情,他本不该抛下水香的尸身,暴尸荒野;于理,他若是想活命,又必须把水香的尸体丢下,带着一具还淌着血的尸体,怎么也跑不远。
水贼门一股脑的冲上来,一半的人接着冲着虞小楼和甘景豹追去,剩下的一半停在了水香的尸体旁,甘景豹双目怒视,他怒吼着,想要冲上去把这伙水贼杀个干净,可是虞小楼拖着他一直跑。
甘景豹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那伙原本是水香手下的水贼,蹲下身子,从腰间掏出刀来,把他的头就这样硬生生割了下来,这是要回去领赏的。甘景豹突然心里泛起一片恶寒,从何时起采水堂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虽是水贼,在外人眼里他们是江洋大盗,是水面上的阎罗,但彼此之间却从来都应是兄弟,上下一心。他们本应义薄云天,如今却勾心斗角,肩上的这颗脑袋,时刻都有人惦记着。
他只能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甘景虎,是他杀了大哥,是他挑起了采水堂里的分裂,是他派这些人随时准备杀了水香。甘景豹怒吼着,却还是离水香的尸体越来越远,随着虞小楼越跑越快,他再也看不见被草滩掩盖着的尸体了。
仍在追着虞小楼和甘景豹的这伙水贼不过是小喽喽,虽然他们手中是有枪有刀,打起来哪怕他们都死了,甘景豹也要身中几枪,可是若是论起逃跑,他们就是使出浑身的本事,也追不上虞小楼半步。
很快他们便再也看不到虞小楼和甘景豹的身影了。
“怎么办?”
“不打紧,把温言良的人头送回去,封锁江面!他甘景豹回不去他的水寨,在地面上他也吃不开!”说这话的人必然是杀了水香而继任的新水香,他站在草滩上发号施令,一干小喽啰便立马动起来。
甘景豹和虞小楼一直逃窜着,也不知道往那跑,总之是眼前有路便顺着路逃去,是七拐八拐的,也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这沿江一路上大大小小有几十个渔村,谁也认不全,虞小楼和甘景豹二人是停下了奔跑的步子,兜兜转转,不知道到了哪儿,只看着前边儿有袅袅青烟从一排排的土转瓦房里飘出来,这是前边儿有了人家,到了渔村了。
二人迈步就朝着渔村走去,刚走到了村口,看着里面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是虞小楼和甘景豹刚进了村,里面第一眼瞅见二人的老头原本还乐呵呵的脸色就一变,吓得两腿直打抖,瘦骨嶙峋又佝偻着,踉踉跄跄就跑回了自己家的屋子里。
虞小楼和甘景豹正想不明白,二人互相一望,立马就清楚了,二人穿着马甲,敞开着胸口,腰上系着腰带,这甘景豹还挂着个枪套,地下的裤子扎住,收进了靴筒离,这一身就是水贼的装束,难怪那老头见了二人就得跑。
这下课难住了虞小楼和甘景豹二人,俩人也没法换衣服,身上也没带着钱,硬说赚些钱卖身衣服的话,一个只会抢,另一个是会做菜,可是这小渔村也用不着他这么个大厨子。二人是走了一路,村里的人就躲了一路。一转眼的功夫,这村里就跟**似的,一个人影都看不着了。
“要不咱走吧,你看人家也不待见咱们。”虞小楼低声说着,甘景豹撇着嘴摆了摆手。
“江面肯定是被封锁了,且不说回不回得去,就是回得去也要坐这里的渔船回去。”甘景豹这样一说虞小楼无奈的点点头。
他才不想回那甘景豹的水寨呢,他只盼着俩人就地作罢,他奔他的江面,虞小楼走自己的大道,可是看着眼下,甘景豹是肯定不会放他走,而且他这一身水贼的装束,遇着官军警察的,隔着几十步远,人家就直接举枪毙了他,哪还有他辩解的机会。
这渔村是一条直路,二人走到了村头,扭过身去,眼前是全村上下的人,都举着搞头棒子,枕戈旦待的看着他们。这是全村的人都出来了,个个看着他们不但怕还有恨,都是咬牙切齿,可是个个的手却都在发抖,连个木棒都我不稳。
虞小楼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这渔村以前肯定是被水贼劫过,如今他们两个落单的落到了他们的手里,他们肯定不能轻饶了虞小楼和甘景豹。虞小楼想着这也要是真打起来,都是些寻常的老百姓,老实巴交的村民,也下不去手。虞小楼当机立断,这时候可不是逞能装英雄的时候,他是二话不说扑通就往地上一跪,这俩膝盖刚碰着地,他就嚎啕大哭起来,哭是声泪俱下。
“各位向前啊,我可算回来了,我真不是那伙杀千刀的水贼,我打南京城出来运货,还没走几个钟头,就被水贼劫走了!这是我的伙计,我们两个人是刚逃出来,九死一生啊!”虞小楼一下扑在地上,再抬起头,是涕泗横流,都把甘景豹给看懵了。
“胡说八道!你们俩还穿着水贼的衣裳!”从村民堆里挤出来举着鱼叉的村民,直指着虞小楼的鼻尖。
“那伙王八蛋水贼!不但劫了我的货!让我们给他们做苦力,为了怕我们逃走,扒光了我们的衣服!我和伙计是趁着他们喝醉了,偷了他们的衣服才跑出来的!”虞小楼抹了一把眼泪,后脚跟踹了一下甘景豹。
甘景豹纵然是水贼,也是一代骄子,打下除了他爹就没跪过别人,哪根虞小楼似的,虞小楼这一下他也是跪不下去,只是一言不发的点着头。村民好像有些信了似的,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但是态度缓和了不少,手中的家伙也放了下去。
“你们要是不信,你们上江面上看看,那水贼现在还在外边儿找我们呢,就可怜可怜我们俩,收留我几天,风声过去,我们立马就走!”虞小楼边哭边嚎,甘景豹看着他也是百般无奈,心想这虞小楼面对水香的时候都没失神,此刻眼泪却大把大把的流。
“收留你们,那我们也得遭殃啊!”为首的拿着鱼叉的人,似乎是这边的村长一样,把鱼叉立在一边,一边搓着下巴。
“求求您了,您要不收留我们,就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您要是怕水贼,我们把这玩意给您,我们也不会用!”虞小楼说着就把甘景豹腰间的枪逃出来,朝着村长递了过去。
村长看着枪就害怕,连连后退举起了鱼叉,虞小楼擦了一把眼泪,村长又把枪推了回去,他可不敢收下这枪,何况他也不会用啊。
“你们还是自己收着吧,我可跟你俩说好了,我们村就一栋空房子,十几年没人住了,你们俩就住哪去!我们村里谁家也不敢收留你们,回头水贼要是来了,我就说不知道,是你们俩偷偷溜进空房子的!”
“谢谢您了!谢谢您了!”虞小楼连忙在地上磕头,感恩戴德的站起来,眼泪又是一把一把的往下流。
“行了,给他们俩弄两身正常的衣裳去,吃喝你俩自己解决,江里的鱼随便捞!”村长说罢指了指挨着江边的小屋,摆了摆手,身后的村民也散去了。
虞小楼把手中的枪交给甘景豹,二人扭头朝着江边的小屋看去,这小屋偏离着村子,破破落落的,上面的茅草棚子偶读变成了灰色,房子歪歪斜斜的,好似是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十几年都没人住过了。
村长也放下鱼叉,带着虞小楼和甘景豹二人朝着破房子走去,走到了门前,村长站在前边,朝着门上吹了口气,一下子就扬起了漫天的灰尘,这是不光没人住,这么多年都没人来过,门上的铜环都锈住了,木门好像也要掉下来似的。村长一把推开了木门,发出了吱的一声响来。
屋里面满是灰尘,墙角都结了蜘蛛网,床上的灰尘都有鞋底那么厚,墙上糊的泥灰早就斑驳脱落,露出一块又一块的斑痕。屋子十几年没人住了,破成了这样倒是不意外,却没想到这屋里却桌椅灶台的,一样也不少,虽然破落,却还是保持着十几年前的样子。
虞小楼和甘景豹走进了屋子里,摆了摆手,把面前的灰拨开,这屋子要主人且得要收拾了,挨着江边,这床上不仅落了灰,都快结上青苔了。村长倒是热心的很,帮着虞小楼和甘景豹一起上上下下收拾出个样子来,虽然破旧的还是入不得眼,但好歹干干净净,可以住人,有地方坐下了。
“这屋子十几年不住人了,怎么还空着啊?”虞小楼请这村长坐下,自己也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问起。
“唉......还不是都因为那些个该死的水贼!”一听见这话,甘景豹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本来就很累了,刚想着休息会儿,却又被这老村庄的话勾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啊?”虞小楼追问起来。
老村庄叹了口气,扭过头望着远处的江面,沉默了许久,虞小楼也不催,安静的等着老村长自己开口。不一会儿,老村庄好像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看向了虞小楼,讲起了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