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边坐落的小村庄总是数也数不清,这些依靠打渔为生的老百姓世世代代勤勤恳恳,他们以水为生,是这水的子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普普通通,也默默无名,即便是哪一个江岸边的小村庄消失了,恐怕也无人知晓。
所以来自那些个村庄的人,他们的家乡便也再无从找起,成了这世道上真正的孤魂野鬼。水香就来自那样的村庄,或许除了他再也没人知道那个村庄曾经存在过。收复的失船停在江岸边,天色渐渐的黑,水香却不住在船上,也不愿意连夜赶回寨子里去。
水香带着人住在了江岸上的荒村里,这倒是给虞小楼制造了机会,虞小楼躲在船壁上,那船刚停岸,虞小楼趁着夜色就跳在了地上,这是他逃跑的好机会,不用得罪甘景虎,甘景豹也找不到他。
自打他们的快船被袭击,虞小楼便没见过甘景豹了,八艘快船的水贼都成了一盘散沙,除开被水香杀了的,或是自己逃回了水寨的,剩下的三十来人都被水香所俘获,带着他们全都住进了荒村之中。
上了岸便是虞小楼的机会,到了地上,他有信心逃走。虞小楼伏着身子,还没走几步,就发觉了身后有人跟着他,他扭过头去一看,正是那甘景豹站在夜色之中,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上还滴着水珠子,好似个脱水而出的水鬼,双眼通红,一副杀气冲天的样子。
虞小楼瞅见了甘景豹,脚步也就停下了,眼看着甘景豹这副模样,他哪敢还想着跑,这要是跑了,甘景豹追上来肯定得杀了他,可是这么个好机会虞小楼又不想错过,一时犯了难,是该上去和甘景豹汇合,还是压根就装作没看见他。
还未等虞小楼想出个办法来,那甘景豹已经冲着他走来了,虞小楼顿时泄了气,看样子这甘景豹是发现了自己,自己是难以逃跑了。甘景豹几步冲上来把虞小楼的身子按了下去,虞小楼反抗不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别出声!”甘景豹低声说着,虞小楼抬起头来,看着两个水香的手下正举着火把从他们的跟前走过。
这是巡视的暗哨,若是被他们发现,定然惊动水香,倒时候恐怕他和甘景豹都有危险,虞小楼看着那水香的功夫,只会比甘景豹厉害,绝不会比他差,况且他杀人不眨眼,下手狠毒,出手就要人命。
虞小楼心里这么想着,待那两个巡哨的水贼走了,甘景豹才抬起头,站起了身子来,虞小楼也站起身站在他的旁边。眼前是点着灯火的荒村,从里边儿飘出篝火燃烧的烟雾,冲到了夜空之中,便飘散开了。
甘景豹望着眼前这片黄村,有些房子连草棚搭着的房顶都塌陷了下来,墙壁也只剩下了半边,从荒村里边儿传来水贼粗犷的笑声,或是怒骂的声音,虞小楼和甘景豹半蹲着身子,一边儿朝着荒村靠过去。
虞小楼屏住了呼吸,心想着甘景豹这是要趁着夜里解决那些个被抓住的兄弟,一边儿袭杀了水香,这事儿他可一点忙都帮不上,他又不会武功,待会儿要是打起来,他顶多保全自己,什么作用也没有。
不过虞小楼转念一想,到时候趁乱逃跑也未必不可,他们最好打个不可开交,越乱越好,倒时候他可算是能逃走了。
虞小楼和甘景豹已经慢慢的摸到了荒村边儿上,紧挨着倒塌的破墙壁,偷偷摸摸的探出个脑袋来,朝着篝火的方向看去,水贼们围绕着篝火而坐,火上驾着木棒,上面串着鱼肉,烤的滋滋作响,飘出一阵香气来,水贼的脚边放着一坛又一坛的酒,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有说有笑的喝着酒。
甘景豹的手下都被绑了起来,扔在了一边的空地上,捆的像是一个个猪崽儿似的,就呆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巴巴的看着水香的手下们吃肉喝酒好不快活,可是却没看着水香在这群人之中。
虞小楼和甘景豹把脑袋缩回来,靠着墙,虞小楼转过头问向了甘景豹。
“水香在哪?”
甘景豹面沉似水,皱着眉毛,探出脑袋又望了一眼整个荒村,然后转过身叹了口气,才缓缓看向了虞小楼。
“这里曾经是水香的家...”甘景豹的声音变得低沉,神情也没了以往的豪气,皱着眉长叹了一口气出去。
杀人魔也曾经是老百姓,也曾经沐浴在阳光下,也曾经坐在小小的渔船上,享受迎面吹来的微风,也能开怀的坐在船头和父亲一起大笑,憧憬着自己也会有那样一副宽厚的臂膀,可以乘风破浪,成为谁的依靠。
这个少年就是水香,那时候这里还不是荒村,水香也不叫水香,他还有名字,还有一个家,还有个姐姐,还有毫不吝啬的、温暖的笑容。可如今再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采水堂的水香,再也没人知道这片荒村曾经生活过谁,只知道这里曾被海贼劫掠。
没人知道那是哪一个夜晚,远远的就能看见江面上的丁点火光,那些火光越靠越近,少年看清了那是一艘艘的战船,上面挂着一面大帆,帆上拨浪滔滔,翻滚不止,哪怕是在黑夜里,少年也看的清清楚楚。船头夹着一门漆黑的大炮,从无底洞的炮口里迸发出星火来,少年呆在了原地,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房子已经被轰成了破砖烂瓦。
村子里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家家户户都跑出了家门,四处都是慌乱的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少年嚎啕大哭着想要找到佳人,可是在一片火光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连方向也分不清了,他只看见硕大的战船停靠在了村中的码头,从船上跳下来无数凶神恶煞的水贼,他们提着刀,冲进了村里。
火海、惨叫、漫天的烟雾和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灾祸来的太过于仓促,少年还来不及反应,就好像是他的一个噩梦一样,他期盼在下一秒能够睁开双眼,一切如旧,可是却做不到,他被水贼五花大绑的抓走了。
和少年一起被绑走的人很多,他都认得,都是村里的相亲,他们被关在战船最底层,被带回了采水堂的水寨,被男女分开的关起来,十几岁的少年才意识到,他的生活彻底的被摧毁了,如今的他是阶下囚,他开始哭起来,他一哭便要挨打,喊疼便被打的更狠,逐渐的他开始不哭不喊,只是坐在那里默默的流泪。
一同被绑来的人告诉他,他的爹娘都死了,他的姐姐被抓了去,再见到姐姐,成了少年最后的念想。就这样被关了三个月,采水堂的龙头来了,少年那时候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采水堂龙头甘老爷子,也会有风烛残年,死在他手里的那天。
水贼们告诉这些被绑来的村民,只要他们卖命的替他们做事,他们可以见到自己的娘亲,妻子,姐妹。可是采水堂不要没用的人,说罢,水贼们朝着囚笼里丢了一把短刀进去,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人捡起短刀,就刺向了旁边人的心口。
他们都是一个村庄的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可是现在只有一个人才能出去,才能让自己活下来,让自己的亲人活下来。少年看着往日和蔼的相亲此刻互相残杀,他成了他们眼中的羔羊,他的年龄最小,最容易被第一个杀掉。
如果有比活下去更加强烈的意志,那一定是极度渴望的,少年就是那样渴望再见到自己的姐姐,见证了一个魔鬼诞生的过程令人咋舌,即便是对一个水贼来说,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像一头困兽一般的杀光了囚笼里的人,也是出人意料的。尽管他们是囚笼外的水贼,可他们打心眼里害怕囚笼里的少年。
最终走出那个囚笼的,是那个少年。少年满脸的血污,手中紧握着短刀,他的衣裳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通通都被染成了血红色。杀第一个的时候他哭嚎着,后来哭号的声音越来越小,惨叫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甘老爷子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个少年,必定会成为以后的水香。少年满是血污的见到了自己的姐姐,采水堂如约放走了他的姐姐,姐弟两个相拥在一起。
“水香难道?”虞小楼打断了甘景豹,他话还没说完,甘景豹就点了点头。
谁都看的出来,水香爱上了他的姐姐,远远超过姐弟亲人之间的,不伦的爱。即便姐姐心知肚明,可是却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依旧照顾着水香。那时候的水香,已经变成了采水堂的水贼。
甘老爷子亲自教他功夫,教他水上的规矩,教他怎么成为采水堂的四梁八柱,或许命运注定了很多事情,这些水贼的东西,水香一学便会,一点就通,练就了一身的武艺,一条九节鞭耍的是无人能及。
二十四岁那年,他真的当上了水香,成了四梁八柱。可谁都说他的闲话,说他和自己的姐姐苟且,水香不在乎,但他的姐姐在乎,就在水香准备给姐姐一个名分,娶她过门的那一天,他的姐姐才得知,她的这条命,是水香杀了无数的乡亲换来的。
那个人再也不是他的弟弟了,她觉得是因为她,弟弟才会变成杀人魔,才会变成水贼,才会向今天这样,她带着悔恨,用水香的九节鞭,吊死了自己。
“后来呢?”虞小楼看甘景豹停顿了一下,追问着他。
发现了姐姐上吊的水香,平静的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放下了姐姐的尸体,把九节鞭收好,然后编了支木筏,把姐姐的尸体放在木筏上,顺着水送去。水香望着远去的木筏,一整天都没有动一下,没说一句话。
后来的水香,就好似个孤魂野鬼,他白天睡觉,晚上出来巡哨,能不说话的时候绝不说话,说话也只是短短几句,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脸色永远是苍白的像个死人。走起路来连点儿动静都没有,龙头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要杀的人他也不问缘由,但他却从来都不出去劫船越货。
“你怎么知道水香的事儿啊?”虞小楼听完了水香的往事,问了问甘景豹。
“我大哥和他是一起长大的,他们的武功都是我爹交的。”说到这儿的时候,甘景豹的脸上露出了恨意。
“那他还?”
甘景豹点了点头,他明白虞小楼的意思,不光是水香,翻垛和炮头也是跟着他们甘家的三兄弟一起长大的,如今他们却亲手杀了甘景龙。
“他肯定恨你爹,但是他为什么要帮你二哥呢?”虞小楼这问题刚问出口,他们身后靠着的破墙彻底被打的粉碎。
虞小楼和甘景豹立马窜到一边躲开了掉下来的转头和破瓦,在扬起的一片烟尘之中,他们二人看见了一个提着九节鞭的身影,那正是水香。那些个围着篝火的水贼被这声动静吸引,都拿起了家伙朝着这边儿跑过来,将虞小楼和甘景豹团团围住。
这虞小楼和甘景豹的对话,刚才是一字不落的都被这水香听见了,这知道了水香的过往,绝不可能放过虞小楼和甘景豹。虞小楼想到了这儿,心中也大惊,这九节鞭是软兵,竟然在水香的手中活活打烂了一堵墙,这是要多强的功夫,虞小楼心中还未反应过来,水香的第二鞭就打了过来,虞小楼只看着空中一道银光落下,自己侧身一闪,那一鞭打在了地上,扬起了一阵烟尘,地面也被劈出一道裂痕来。
水贼们看虞小楼躲开了第一鞭,便朝着他扑过去,却被水香高声喝住,都看向了他去。
“他们两个,是我的。”水香都这样说了,手下们也不好动上了。
上去是抓住了虞小楼显得水香没面子,上去若是抓不住虞小楼,水香便更加生气,他们只好站在一旁看着水香如何以一敌二。甘景豹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香手中的九节鞭,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两把短刀之上,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甘景豹没信心战胜水香,水香神态自然,盯着甘景豹,却又好似目中看不着他似的。
“三爷,把采水帆交出来,再也不做这行,我还能放你走。”水香口气阴冷的说着,虞小楼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可是甘景豹却如同听着耳旁风似的,拔出细刃短刀,弓步前冲,冲着水香奔去,两把刀一闪而过,寒光眼看着就要穿过水香的脖颈,水香抬起右臂一挥鞭,那一道银光就砸在了甘景豹的细刃短刀上,将他右手的刀刃绞住,怎么也抽不出来。
虞小楼见状是不知道该不该帮,他手无寸铁,也不懂武功,就是想帮,也不知道怎么帮。虞小楼正犹豫着,甘景豹和水香正打的激烈。虞小楼虽然不懂武功,却也看的出这水香应对自如,而甘景豹正渐渐落入下风。
这样下去,甘景豹要是死了,他虞小楼也跑不了,这断然是不行的。虞小楼一咬牙一跺脚,也冲了上去,举起拳头直奔着水香的面门而去,水香抬起右腿便是一脚,不仅挡下了虞小楼这一拳,还把虞小楼踹飞出去,倒在了地上。
虞小楼被这一脚踹的半天才站起身来,捂着胸口半蹲着,才发现他压根就帮不上忙,这水香对付他,压根不费吹灰之力。虞小楼仔细的看着水香和甘景豹二人拆招换式,那水香的黑色衣袍被甘景豹割出个口子来,竟露出了一个青荷色的荷包,这一个大老爷们带着这玩意,虞小楼转念一想,立马就明白了。
“抢他腰上的荷包!”
虞小楼扯着嗓子大喊,甘景豹闻声一眼扫去,也看见了那荷包,立马伸手夺去,水香反应不及被甘景豹夺走了那腰间的荷包,又被甘景豹一脚踹开,二人立马就拉开了距离,停下手来。
那水香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变得愤怒至极,盯着虞小楼和甘景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