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夜晚比起白天,这份热闹也没有减少,正是夏日的时候,人们习惯吃过晚饭之后,出门去街面上的小酒馆和三五好友喝上几杯,名流权贵也喜欢去洋人开的夜总会里和三流的演员戏子勾肩搭背,跳上一支舞,喝上几杯西洋的酒。
倘若口才不错,又生的惹人喜欢,几杯酒后,说不定也可以抱的佳人归,风流上那么一夜,这倒是名流之间的消遣了。那寻常人家的风流客则喜欢从家里偷拿上三瓜俩子儿的,寻上个风流地儿,进去也能喝上几杯花酒,和这秦淮河畔的女子,聊慰风尘。
仲夏夜是最好的时候,虞小楼一直这样觉着,但今晚不是。
他一刻也没停下的追赶着前边儿的黑影,黑衣人的速度还是如前夜那般迅速,当黑衣人跑动起来时,好似化作一条黑色的水蛇,迅捷而灵动,身子好像抹了油似的,每一次虞小楼看似有些机会能够把糜香放在黑衣人身上的时候,黑衣人却身形一扭,让虞小楼扑了个空。
虞小楼的速度绝不算慢,他追赶着黑衣人穿街过巷,夏夜的风吹拂过他的脸庞,虞小楼的脚下没有放慢一丝丝的速度,可是他的思绪却飘走了。汗珠从虞小楼的面庞划过,他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轻,好像离那黑影越来越近。
他的思绪飘回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他爹还没跑路,他娘还没死,他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家。这些记忆本都被虞小楼封存在心里的最深处,他从不提起,也不愿记起。倒是现在,他也不知怎的,那些童年的记忆伴着夏夜的风不停的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
他想起了他爹是如何在他们家不大的小院里教他一些关于《神行百变》上的内容,他那时候还看不懂字,可是看图也看不出个什么来,于是虞小楼他爹便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读,《神行百变》上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耐心等着虞小楼学会了,才继续下去。
尽管在后来的日子里,虞小楼的爹跑了,娘也死了,家破人亡的痛苦席卷了虞小楼,他开始痛恨他爹,与他爹有关的一切,包括《神行百变》的那些记忆都被虞小楼嗤之以鼻的封存在了心里的最深处。
可此刻却一股脑的全部涌了出来。
“以气上,力为下;顺为上,御为下。”虞小楼的脑海里响起了小时候自己稚嫩的声音,生硬的朗读着这一句话。
这是《神行百变》开篇的十二个字,再简单不过的阐明了修习轻功的本质,以气上,指的是呼吸,呼吸要四平八稳,内息不可乱,要依靠体内的气息来向上,单凭借力气的话,这是最下乘的轻功。其次是要依靠利用,顺着身体的惯性来使用轻功,这样便可与之前的平稳的气息里外合一,随心所欲的使用轻功,而若是想强行驾驭身体,不但是下乘的功夫,更是伤身伤己的做法。
虞小楼一直奋力追赶,此时已经觉着有些接不上气了,脑子里冒出的这句话让他发觉自己一直以来追赶黑衣人的方法刚好和《神行百变》的纲要背道而驰,反观那黑衣人,倒是一直轻松自在,好似在跟虞小楼玩耍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虞小楼暂且放慢了些许的速度,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吐纳,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顺着前一步之势而动,尽管这样让虞小楼速度慢下来不少,可他反而倒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了不少,脚底下也不累了,好像有风在推着他一般,他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跑出去很远。
黑衣贼盗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原本背后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最后到了他也无法听到的地步。黑衣贼盗在下一步的时候稍稍使力一跃,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了前边儿不知道谁家的墙头上,他站在墙上,扭过头去,趁着月色下,向后看着,以为听不到了虞小楼的脚步声,便是他已经将虞小楼甩开了。
只是事情并非他所预料,虞小楼仍在紧跟在他的身后,身轻如燕,脚掌每一次落地便能跃出去好几丈远,这身形好似那传闻中的蜻蜓点水。黑衣贼盗的眼内闪过些许的惊讶,看虞小楼的年纪恐怕还没有二十岁,轻功便有这等造诣,哪怕是他天赋异禀,也得有高人指点,才能到这般地步罢。
虞小楼抬眼一看,那黑衣人正立于前面的墙头之上,正是他追上去把糜香放在黑衣贼盗身上的好机会!虞小楼身子微微前倾,黑衣贼盗愣神了片刻,眼看着虞小楼就要冲到了眼前,他翻身一跃,从墙头而下,继续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只是先前停留的片刻已经给虞小楼创造了莫大的机会。
眼看着翻身而下,而虞小楼刚踏到了墙头上,虞小楼索性不等自己站稳,也跟着跃下,奋力的伸出手臂,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糜香,可是却还差些距离,眼看着就要放到了黑衣贼盗的身上,可是自己身体重心一歪,身子以及不受虞小楼的控制,就要从这高墙上掉了下去。
这一下摔到地上,虞小楼算的是再也没有机会追上黑衣贼盗了,哪怕是把糜香放到贼盗的身上,也没有丁点的机会。虞小楼的失败已经被注定了,他的身子停在空中,双眼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月色,内心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片刻之后,虞小楼觉着自己应该摔倒了地上,可是他后背没有任何与冰冷坚硬地面接触的感觉,他在想这墙是不是太高了些,他怎么还没有跌到地上,他怎么还没有感觉到疼。他才缓过神看去,是那黑衣人救了他。
黑衣贼盗看着虞小楼身子一斜,从墙头滑下,也不知道是为何,竟然折返回去,用一只手托住了虞小楼眼看着就要坠落在地的后背,移走了虞小楼下坠的力道,然后把抽手而去,虞小楼还没反应过来,黑衣贼盗早已经行云流水般的救下了他。
虞小楼只是轻轻的倒在了地上,待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即刻站起身来,身上倒是一丝皮毛都没损伤,只是待他再回过神看去的时候,那黑衣贼盗的身影已经离他数十丈之远,只能在月色下依稀看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影罢了,是再也追不上他了。
可是虞小楼仍旧拔腿朝着大概的方向追去,虽然她是无望在追到黑衣贼盗,但是他搓了搓手,他该办到的事也办到了,那一小块的糜香,虞小楼正是趁着那黑衣贼盗托住他的背,救下他的时候,他顺势右手一扭,把这一小块的糜香,放到了黑衣贼盗的衣襟里。
原本事都办好了,虞小楼完全可以不必再追赶,大步离去便可。可是黑衣人救了他,才给了他这份机会,倒是弄得虞小楼有些良心不安。
他一想到就这么一块小糜香,却会招来那些凶恶之极的狼狗,他就觉得不安。虞小楼想起那些狼狗就觉得后怕,更不要说当这些狼狗都扑到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恐怕顷刻之间,那个人就会被撕成碎片。虞小楼想到这儿,他这不是恩将仇报嘛,况且他和那黑衣贼盗是对立的两人,他尚且出手救了自己,自己却趁着这机会把糜香放到了他身上。
这样下作的事,恐怕是连虞小楼这样的市井痞子也做不出,可是他的确做了。虞小楼不安的良心,让他继续追去。
虞小楼只是一味的朝着城门的方向追去,内心的不安让他的速度大大放慢,眼前已经看不到了黑衣人的踪影,但是他还是在不停的跑,直到眼睛已经可以看到城墙的时候,他的耳边也响起了凶恶的吠声。
是那些狼狗在叫。
虞小楼加紧了步子,几下跃过眼前的房屋,停在了城门口。陈英杰和胖探长正带着一群人围住了城门口,他们瞧见了虞小楼,赶紧迎了过去。
“虞兄弟,这回你可立了大功了。”陈英杰阴沉的笑着,一边拉着虞小楼臂膀,替虞小楼引路,虞小楼愣住了神没有回他话,只觉得陈英杰这样笑的时候,更加的狰狞。
虞小楼跟着陈英杰走了几步,那些狼狗的吠声变得更加响亮,充斥着虞小楼的耳朵,虞小楼想要闭上眼睛,也许人群后就是被狼狗啃做一堆碎肉的黑衣贼盗。他甚至都不想再往前走一步,可是陈英杰一直推着他的身体,虞小楼没有理由退下去。
陈英杰招呼着人群散开,虞小楼皱着眉头,看到了三五只狼狗正奋力的扑向黑衣贼盗,黑衣贼盗还站着,他还没死,这倒让虞小楼稍稍松了口气,可是仍旧没法让他逃脱自己的谴责。
黑衣贼盗浑身是血,即便是在夜色之中看不清楚,虞小楼也觉得自己嗅到了黑衣人的血腥气,他的夜行衣被狼狗撕咬着扯烂,鲜红色的血肉翻动着,他仍旧蒙着面,将那些朝他扑来的狼狗打飞。
狼狗们受到了攻击变得更加生猛,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黑衣贼盗扑了过去,其中一只咬在了贼盗的左肩,黑衣人右手抓住那只狼狗的脖子,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那只咬住他左肩的狼狗扯了下来,但是他的左肩也喷涌出一股如柱的鲜血。
几只狼狗几次的攻势都被挡住,让它们暂时停了下来,下人们刚要举枪射击,却被陈英杰喝住。
“等等,我要看着他被我的宝贝狼狗咬死!看他能撑多久!”陈英杰恶狠狠的说着,朝着黑衣人啐了口口水,下人们应声放下了枪,也围作一团看起这一出残忍的好戏。
狼狗们围着黑衣人打转,虞小楼看得出黑衣人已经撑不过几个回合了,他的双腿在打颤,地上都是他流出的鲜血,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虞小楼闭起了眼,是他把黑衣人害到了这一步。
“他是贼盗,他活该!”
“可是他救了我!”
“你本来不需要他救也不会死。”
“可是...可是!”
虞小楼的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不停的在争吵,吵的虞小楼心烦意乱,忽然狼狗们一声齐吠让虞小楼惊恐的睁开双眼,狼狗们嗷的一声一起冲着黑衣人扑了上去,黑衣人没有躲蹿的余地,几只站起来一人之高的狼狗盖住了黑衣人,虞小楼已经看不到黑衣人的身形,只剩下狼狗凶恶的喊叫和血肉撕裂的声音。
陈英杰和胖探长在一旁大笑,忽然几只狼狗飞了出去,倒在地上,虞小楼抬头一看那黑衣人浑身血肉被撕裂,鲜血不停的从他身上各处徐徐流下,他趁着这个空档,一跃而起,朝着另一边逃窜而去。
这一幕显然超乎了所有人的虞小楼,陈英杰怒不可遏的朝着虞小楼喊叫着。
“追啊!追啊!”
虞小楼庆幸着黑衣人逃脱了,他拔腿追去,但他并不希望能够追到黑衣人。黑衣人身负重伤,跑也跑不了多远了,况且一路上的鲜血都留下了痕迹,虞小楼一路顺着鲜血追去,陈英杰也带着狼狗和家丁们顺着血迹追着,虞小楼把他们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等他停下的时候,眼前的小巷里躺着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虞小楼一点点的朝他挪过。这一片曲折的弄堂里,陈英杰和猎狗无法很快的顺着血迹找到黑衣人,黑衣人看了看眼前站着的虞小楼,扯下了他的面罩。
那是个清秀的面庞,虞小楼原本以为面罩后会是一张穷凶极恶的大盗面容,可是他错了,那张脸可以是任何一个进步学生,任何一个思想先师,可是绝不应该是一个盗雨花印的大盗。
“你过来......”这个人好像在用最后一口气对虞小楼说着。
虞小楼走上前,蹲下身子。
“雨花印永远不会落入陈家的手里,你帮陈家,就是与虎谋皮......”这是这个闹得陈家不得安宁的黑衣大盗的最后一句话,虞小楼默默的听着,他没吭声。
此刻虞小楼的内心也好似被暴风雨席卷而过似的,他久久的说不出一句话,到这个人死,虞小楼也没敢告诉他,是他亲手救下的人,亲手害死了他。虞小楼沉默着,他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人的话,他忽然明白了。
他是赴死而来,雨花印根本不在他手里,他就是为了吸引陈家的吸引而来,他要把陈家的家丁,警局的警察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他根本没想着活着离开。
到底是如何的信念,才让这样一个人本着必死的决心来阻止陈家获得雨花印,虞小楼想不通,但是虞小楼知道他一定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他不该陈家,打一开始就不该。雨花印对陈家绝不是一件至宝那么简单。
正当着虞小楼这样想的时候,陈英杰也带着人赶到了,他得意的看着地上的黑衣人,然后缓步走上前。
“死了。”虞小楼发愣似的说着。
“呸!”陈英杰朝着已经死去的人的脸上,啐了一口口水,虞小楼有些愤怒,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给我搜!”陈英杰指挥着家丁,家丁一拥而上的在死去的黑衣人身上摸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铁青着脸缓缓站起身来,纷纷看向了陈英杰。
“少爷,他身上没有雨花印。”
听到这句话的陈英杰瞳孔忽然变大,他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虞小楼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雨花印到底在哪,也许还来得及追回来,可他这次决定不吭声了,为了完成他的事,他背上了良心债,现在他绝不会再帮陈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