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虞小楼站在城门楼上,被布防官褒奖少年英豪,为廊坊城擒歹徒,除乱党的时候,城墙的人们时而爆发起一阵阵的掌声,时而有人拉起了一声响亮的口号,还有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谈论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如何如何擒杀了白日里一队军警都没能制服的飞刀歹徒,他们望着虞小楼,虞小楼第一次这样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挨个朝着城墙下叫好的人群点头,不一会儿他都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甭管多大,他立了名,可是他打心眼儿力不开心。
虞小楼想着昨夜里,他的右腿还隐隐作痛,他背着刘仁方,牵着刘碧晨,一家一家的棺材铺敲过门去,想要为刘仁方订副棺材,可是没人理他,汗水早就占据了他的额头,浑身的衣服也被浸透。他分不清嘴里咸咸的味道是他的汗水,还是自己流下的眼泪。
月色下的身影被拉的很长,一个佝偻着的少年,背负着一个老人的尸体。虞小楼的心里冒出一阵酸楚,突然他想到了以前。
他想到了他娘死的那一天,他抱着热腾腾的包子,冲进了家门,可是没有一点点的动静,好像敏感的心已经察觉到了虚掩的房门后面藏着一个年少的生命还无法承受的真相,他颤抖的推开了那扇房门。没有声音,没有气息,眼前只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的娘亲。
虞小楼手中的热包子散落了一地,他跪在了他娘的面前,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的放到了娘亲的鼻子前,他多希望只是做了一件不那么孝敬的事,可是他错了,始终没有鼻息触动他的手指。虞小楼愣住了,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发懵的看着娘亲的尸体,甚至不知道滚烫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流下。
死人要比活人重,虞小楼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他深切的感受到了,他背着他娘的尸体,跑过这条街,穿过那条巷,他不觉得累,身上的马褂已经被汗水染成了淡黄色,可是他只觉得那是眼泪。
他跪在棺材铺前,娘亲的尸体躺在他的身边,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脑门碰的生响,等他再抬头的时候,一块淤血印在他的脑门前。
“掌柜的!给我娘安口棺材吧!求求您了!当牛做马虞小楼也愿意!求您了!”
“滚!”
少年背起娘亲的尸体,眼泪滴到地上的时候,混着他脑门的鲜血,穿街过巷到下家棺材铺去。
“掌柜的!求求您了,给我娘安口棺材吧!我给您磕头了!”又是数不清的响头,虞小楼只觉得天旋地转。
“起开起开,小叫花子真晦气!”老板举起扫帚,赶走了虞小楼。
没人知道虞小楼那天跪了多少家棺材铺,虞小楼后来曾给癞子说,北平城每家棺材铺的门前,都有他流下的血。也没人知道虞小楼到底是怎么背着一具尸体,跑到当铺当了他爹留下的那本《神行百变》,又跑到棺材铺买了口棺材。
虞小楼请不起殡葬队,一个少年,拖着一口棺材,在北平城的荒郊野外挖了一天一夜,又不知道从哪插了块木牌,他头晕脑胀的跪再他娘坟前,哭的流不出一点眼泪,两只眼睛泛红肿的像个鱼泡。
虞小楼楞在了坟头,他娘没了,他爹留下的念想也没了。
虞小楼的思绪飘了回来,他背着刘仁方,站在最后一家棺材铺的门口,刘碧晨在一旁低着头,两只手轻轻的牵着虞小楼,她还无法揣测这个少年的心思,只是清楚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还知道她名字的人了。
棺材铺紧闭着门,任凭虞小楼怎么敲也没个动静。此情此景好像触及虞小楼心底的那根埋藏的最深的弦,他跪下来,把刘仁方的尸体放到了地上。扭过头擦了擦刘碧晨脸上的眼泪,他看着刘碧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他捏紧了拳头,把她带到了另一边,松开了那只紧握着的手,一瘸一拐的望向了棺材铺。
“给老子滚出来!老子要买棺材!老子有钱!老子要买最好的棺材!滚出来!”
寂静的夜里,只剩下这个少年的满是怒意的谩骂!这口气,他憋了多少年,直到他心里已经没了感觉,却又好像往日再现一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这一次,他不用着磕头磕到鲜血直流了。
虞小楼从包里掏出一把大洋,一只手伸开到极致也只能勉强抓下,他狠狠的朝着棺材铺的大门砸了过去,银元散落一地的声音叮咚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好像是亡魂对世道的愤恨一般。
“滚出来!你听见了吗!这他妈是钱!是大洋!老子有钱买你的破棺材!”虞小楼喘着粗气骂着,他通红的双眼瞪着棺材铺的大门。
一旁的刘碧晨吓坏了,她不明白虞小楼为什么会这样,她更想不通这个少年到底在遇到他们之前有过多少经历,才让他此刻充满了愤怒。
棺材铺的门板开始微微晃动起来,从黑暗的缝隙里探出个贼溜溜大脑袋,脑袋上长着两撇令人生厌的小胡子,他瞥了一眼虞小楼,眼神里满是恐惧。虞小楼怎知道此刻的自己,双眼通红,泪水和汗水混做一起,从他下巴尖儿滴下,右腿上的鲜血已经渗透了整条裤腿,就像是出现在棺材铺掌柜面前的夜叉一般。
小胡子低下头看到在月光下,满地泛着银光的大洋,他的眼里好像也闪过了同样俗气的光,赶紧搬开了其余几块门板,窜出个身子,一块一块的捡起地上的大洋,嘴里还默默的数着。
“一、二、三......十九、二十、二十一!”
“二十一块!”掌柜的兴奋的叫着,他店里最好的棺材也不过只卖十块大洋。
“大爷您请,我这就给您备好小店最好的棺材!”
掌柜的嬉皮笑脸的对虞小楼说着,虞小楼没搭理他,却弯下腰去,背起刘仁方的尸体,一言不发的进了棺材铺。掌柜的哪里见过背尸体上门的,都是选好了棺材送到门上去,这可吓坏了掌柜的,可他也不敢吭声,他从未见过一个少年的眼里闪过那样的眼神。
刘碧晨跟在虞小楼的身后,虞小楼只是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掌柜的把刘仁方的尸体放进了棺材,他又亲自合上盖,打上钉。小胡子掌柜一边忙活着,时不时抬眼瞟一眼虞小楼,心里暗骂他几句,但是虞小楼的面色却没有一点的改变,冷冰冰的样子,死死的盯着他,每看一眼,便让他浑身不寒而栗。但是掌柜的注意到,即便虞小楼这副神情,他的手还是抓着那小姑娘的手。
天微亮的时候,虞小楼拖着棺材,走出了廊坊城,在一棵茂盛的柳树下,葬了柳戚尘。还未开城门的军警看见是虞小楼,通融的给他开了门,他们认得他,是他昨夜引出了飞刀歹徒,嘴里还纷纷议论着他,虞小楼却好像听不见似的,给军警的身上塞了一块大洋,然后走出了城门。
刘碧晨跪在刘仁方的坟前,眼泪还是再一次滴了下去,落在了这坟土里,很快渗了进去,虞小楼站在后面,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虽然自己和刘仁方只有这几天的交情,可是他好像把这些年的恶气都撒了出去,随着那二十一块大洋,全部砸了出去。
“你有地方去吗?”虞小楼轻声的问着刘碧晨。
刘碧晨没回头,也没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
“那你跟我去天津吧?”玉箫又问。
刘碧晨这次转过了头,使劲的憋着眼泪,朝着虞小楼点了点头。
“好!”
虞小楼在晌午的时候和刘碧晨回了廊坊城,去医馆治了治他的那条右腿,老郎中看着虞小楼的腿啧啧称奇,若是寻常人这样一夜不治,还到处跑动,不是失血过多而死,也是伤及筋骨,就算不瘸,十天半个月这条腿也别想懂了。他倒是第一次见像虞小楼这样,不但筋骨没有伤及分毫,伤口也没有恶化趋势,只是保持了当时受伤的样子。
“小兄弟可是练过什么功夫吧”
虞小楼尴尬的笑着点点头,那神行百变也只是他闲暇无事的时候,照猫画虎的比划了几次,怎么能算练过。
医了腿,领了赏钱,见过了布防官,此刻虞小楼正站在城门楼上。他低头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本就是个偷口吃食的小贼,如今却被叫做少年英豪,虞小楼可算领略了世事无常四字的玄妙。
“我调查清楚了,死的这人可是红手绢门主,外八行中的老大,我可开罪不起,这名声可是你小子的,好自为之啊。”布防官一边微笑着,一边从牙缝里对虞小楼吐露出这么句话来,他看也不看虞小楼,笑眯眯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虞小楼心里一惊,合着这一出就是他布防官昭告天下,柳戚尘是他虞小楼杀的,和他没一点关系。虞小楼心里暗骂着这老油条,却没有一点办法,他虽然有点小聪明,但是论城府,和这些老油条还差得远。
虞小楼苦笑着摇摇头,他看着人群中的刘碧晨,正露出一个微笑看着他,可是眼中却还是哀愁,他嘴角微微上扬,只能也报以一个微笑。等虞小楼再抬眼望去的时候,他的表情凝住了,皱着眉的他望见了一个大麻烦。
柳戚尘死了,可是那两个黑衣大汉没死。两个黑衣大汉正站在人群之外,望着城门楼上的虞小楼,其中一个正摆弄着手中的刀子,刀身明晃晃的反射着阳光,照到虞小楼的脸上,虞小楼顾不得招呼,扭头就跑了下去。
每跑一步,他的腿都撕裂般的疼痛,他已经顾不得老郎中的叮嘱了,他得马上跑,更严重的是,刘碧晨还在人群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靠近了。虞小楼心急如焚,自己害死了他们的主子,他们就这样回去肯定交不了差,不杀了自己,回去肯定也是死路一条。
这两个黑衣大汉,一个又高又黑又胖,叫郭一锤;一个又瘦又矮又白,叫钱小辫。这两个人是柳戚尘贴身的爪牙,这二人曾经都是柳戚尘的师兄,一个擅长气力表演,一个擅长精细手法,可是天资都不高,在红手绢都没多少地位。
这二人看师弟柳戚尘天赋异禀,什么戏法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便好生巴结这柳戚尘。后来柳戚尘成了红手绢的门主,他们二人也鸡犬升天,平日也耀武扬威起来,成了外八行里有些名头的人物。如今柳戚尘死了,他们的靠山也就没了,又被虞小楼害的腹泻不止,恨不得把虞小楼扒皮抽筋。
郭一锤和钱小鞭看着虞小楼慌乱逃走,也赶忙朝着城门楼跑去。虞小楼匆匆跑下城门楼,刘碧晨也不知为何迎了过去,虞小楼二话没说就牵起她的手,匆忙跑去。
“那两个黑衣大汉在附近!”虞小楼赶紧解释着,刘碧晨的脸色一变,也不再说什么,只跟着虞小楼跑起来。
虞小楼在这廊坊城里兜着圈子,心想跑也不是个办法,必须想个辙,就在这儿,把这俩人一起送给柳戚尘去陪葬!
“小子!你还想往哪跑!”
虞小楼正思忖着,就被这郭一锤和钱小鞭堵在了街中央,这会儿人都凑到了城门楼子附近去了,这街面上空无一人,虞小楼真是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没人的地方来了。他皱了皱眉头,堆出个笑脸,朝着郭一锤迎了过去。
“这位大哥,您别生气呀,那您跑肚拉稀也怪不得我不是,那菜我也吃了呀,可能是您二位不合胃口。”虞小楼一脸委屈的解释着,那两条眉毛都快要凑到一起去了。
“少...少...少说废话!你...你把我...师弟给...给杀了!我...我得拿你偿.....偿命!”
虞小楼这一看心里可乐了,这郭一锤说话结结巴巴,人看着也不机灵,莫不是个有些傻。这他倒好骗他了。
“大哥您别气!柳戚尘死了,您不正好顶替他,成红手绢的老大!那刘老爷子死之前把三绝艺的秘密是正儿八经告诉我了,他还问我想不想学呢。”
郭一锤上下打量着虞小楼,脸上好像没那么生气了。虞小楼一看有效果,接着说了下去。
“真真儿的,他还问我想不想学呢,我说我哪儿学的会呀,就没答应,刘老爷子不肯呀,说我要是不想学以后找个靠谱的主儿,就把这秘密告诉他,别断了红手绢的手艺!但是只能告诉一个人,我看大哥您是个实在人儿,告诉您得了,到时候您听完,要杀要剐我虞小楼没二话!”
虞小楼拍了拍胸膛,郭一锤倒开始思存起来,露出个笑容。
这郭一锤和钱小鞭俩人,钱小鞭是脑子,郭一锤是拳头。这钱小鞭生性多疑,他看那郭一锤迟迟不动手,还和虞小楼说笑起来,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他听那柳戚尘说虞小楼知道三绝艺的秘密,莫不是虞小楼把这秘密告诉了郭一锤,这钱小鞭可不乐意了。论智谋,郭一锤可是下辈子都追不上他,他也赶忙凑了过去。
“小鞭儿!这小子说他知道三绝艺的秘密!”郭一锤笑呵呵的对着钱小鞭说着。
“小子,当真?”钱小鞭狐疑的看了一眼虞小楼。
“当真,但这秘密我可答应刘老爷子只能告诉一个人,这事儿,打死我我也不能违背啊。您二位谁想听,谁就过来吧!”虞小楼轻松的说着。
虞小楼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就解了他这场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