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侍女进来点了灯,随即关上门出去了。
最后的天光从片成线,最终被那双手隔绝于门外。董卿卿虚弱地斜靠在床上目送着那一线余晖泯灭,恍惚中忽然忆起从故国离开之日,也正是这般迟暮时刻,只是可笑她心怀憧憬抛家而来,如今竟被人弃作敝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绳索紧捆的双手,心头顿时涌生出无限的悲凉。
——昔日也曾被人视如珍宝捧在手心,谁知今朝沦落异乡伶仃作囚。书中所谓的人世无常,大抵也不过如此。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换了个稍微舒适的坐姿,伸指轻轻触碰着腹部,自我安慰道,“没事的,宝宝乖,娘亲一定会保护你。”
“吱——”
门又开了。
董卿卿没有抬头。数载情意投注他身,她单听脚步声便已知来人是许玦。浓苦的药味随之而来,在屋内幽幽地弥漫开,她眼神黯淡得几近无光,心中却已然雪亮。
许玦来时激愤难掩,及至瞧见董卿卿这番灰败模样,到底生出了几分恻隐,上前将她手上的绳结解开,柔声安抚道,“你受苦了,我本也不欲如此待你,日后我们还照从前一样,如何?”
董卿卿心底讥诮他的惺惺作态,面上并不显露,仍旧作出一副凄楚动人的可怜相,泫然欲泣地问他:“如何和从前一样?”
许玦将药碗端至她面前,哄道:“喝了它,我就当此番之事从未发生,你也依旧是我许玦一生呵护的女人。”
闻言,董卿卿别过脸,无声与他对峙着。
许玦终于失了耐性与风度,伸手钳住她的下巴,眼神冷得像腊月寒冰。
“依我们眼下处境,这个孩子绝不能留!将来你会明白的,本王都是为了你好!”
“喝了!”
室内光线陡然变得昏黄混沌起来,乌汁在碗中晃了几晃,像个噬人的深渊在她眼前张开了巨口。
自从董卿卿有了身孕,许玦几次三番逼迫她将自己的骨肉堕掉。起初董卿卿顾念多年情分以及腹中骨血一直隐忍不发,到了这一刻终于被他的无情逼至无望,她一抬手将药碗掀翻打落,无惧地迎上他的愠怒。
药汤尽数泼洒在地,少量溅到了他靴脚。许珏似乎早有所料,看也不看,扬声道:“来人!”
一名侍女应声而入,双手呈上一碗汤药,温度已凉,想来是一直候在门外。
“怎么,莫非还要本王以口渡药你才肯喝下去?”许玦语气中满是威胁。
董卿卿闭了闭眼,往日同他鸾帐缠绵的那些景象在脑海放肆窜动嚣笑,她心里没来由泛上来几分恶心,咬着牙伸手接过药来,闭上眼一口饮尽。
见她服下药,许珏也不多做为难,起身便要走。
“许玦,”董卿卿目光钉在碗沿那一抹黑色的药汁残迹上,冷声开口道,“你曾允诺过我,此生绝不相负,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许玦背影在床边顿了顿,很快消失在门外。
空荡冷寂的屋内只剩一句掷地余音,“你放心,有我富贵荣华一日,必不会亏待你。”
入夜。
董卿卿半蜷缩着躺在锦被里,脸色白得看不见丝毫血色,她手指紧攥着被子,咬着牙想将小腹袭来的阵痛压制下去——药性发作了。
窗外是皓月高悬,万籁俱寂。薄凉的月光铺洒开,仿佛给这个死寂的院落镀上了一层惨白。女子无法自抑的痛声低叫令门外的几位守卫都听得面露不忍。
一阵风蓦地涌入屋内,已然受不得半点刺激的董卿卿被这微微的冷意一吹,竟不觉打了个寒颤,小腹的痛楚越发加重。她将几乎痉挛的双臂伸向面前的黑影想寻求一点温度,然而那人不露痕迹地轻巧一让,避过了。
“王爷,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许玦眼中有一丝动容一闪即逝,他沉默地望着那个女人,身形似铁、无动于衷。
“这也是你的骨肉啊!”董卿卿按着腹部,用尽气力挤出一句话来。
黑暗里有人叹息,许玦清冷的声音渐渐远去,“你好好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那个身影决绝离去,一霎将董卿卿全部的希冀破碎得无踪可寻。
董卿卿将唇咬出了血,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原来你……”
原来他不过是来确认下那堕胎的药真的有效,原来他早已可以温柔地漠视她的生死,原来所谓的有情人、不过是薄情郎!
这一夜,巧计害人的同尝恶果。
这一夜,负情绝义的痛失所有。
但仍有同样叛家叛国的无情人逍遥一方,做着他不可一世的春秋美梦。
末了,董卿卿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她无力地合上了眼,喃喃道,“我的报应已经来了,王爷,你且等着妾身,”
“一一施还。”
一夜过后,一切仿佛真如许玦所言,又恢复得与从前无二。
他还是那样温柔带笑地亲手喂她补药,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会于百忙中抽空陪她在园子里逛一逛。
董卿卿依旧眉目带情地黏在他身边,偶尔飞醋问他是否令结新欢因而冷落了自己。
只是许玦清楚,经过丧子一事,董卿卿对自己不可能没有怨恨。不过没关系,他要的从来不止是她的心,而是她背后的价值。只要这个女人还愿意自欺欺人的被他哄着留在身边,就足够了。
董卿卿也明白,如今的许玦早已不是那个柔情体贴的少年,这个有着豺狼之心的人不过是想榨干她的一切以铺就登顶之路。不过没关系,她早已没什么好失去了,他令她尝尽百苦千难,她又怎能冷眼看他春风得意。
“卿卿,待万事俱了,我便带你回去,看你最爱的海棠满枝。”
董卿卿笑着轻轻捶他一下,“若真有心,何不在月国遍植海棠,以慰妾身思乡之情?想来公子又是在诳卿卿开心了。”
许玦也笑了起来,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道,“便依了你将这月国变成海棠国又何妨?”
外人见闻无不生羡,好一对浓情蜜意恩爱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