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月亮似也困倦,静悄悄的躲进了云层里。苍穹如墨,像是坠到了湖水里,将那一池子的碧水也染得墨一般的浓稠,微风过处,隐隐的泛起层层涟漪,倒映着岸边鳞次栉比的假山垂柳、亭台楼阁,依稀只辨得出黑沉沉的一团暗影。
更深人静,里里外外正都睡得香甜。只顾嬷嬷起夜,轻手轻脚的披上衣裳撩开了帐子,趿鞋往桌边点灯,一抬眼却见前头正房西梢间的窗户犹隐隐透出一点微黄的光芒,她小心的擎着灯经过穿堂往西梢间走去,路过次间,但见守夜的朝云已经睡得沉了。内门上拢着蜜合色双绣兰花的软帘,撩开进去,方见攒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上,小阿哥合着棉被,已经睡得十分踏实,而明微却披衣坐在床头,就着门口蜡烛的一点微光,一心一意的瞧着那孩子。
“还不睡!”顾嬷嬷一面把灯搁在门口的高几上,一面就拧眉嗔了她一眼。
“嬷嬷?”明微讶了讶,见她拢着衣裳轻手轻脚的过来,不过低首替合惠压了压被角,浅笑摇头,“我不睡。”
“看明儿要冻着了……”顾嬷嬷横她一眼,只过来给她裹衣裳,却不禁摸着她的头发笑了,又是替她高兴又是心疼感叹的道:“傻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日子。”
“我就想看看他。”明微脸红了红,却孩子似的一扭身,不要她再多说。顾嬷嬷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这么使性子是什么时候了,不由抚着她的脊背笑了笑。
“傻央央。”她将她揽到怀里,爱怜的舒了口气,一瞬又禁不住笑点着她的鼻尖揶揄:“可是越活越孩子气了!”
明微为她说得面颊发烫,心里却热烘烘的,只往她怀里一扑,又撒娇又不依的叫嬷嬷,只叫顾嬷嬷笑弯了眉眼。好一会子,却听她道:“嬷嬷,咱们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合惠走的时候京中尚且冰天雪地,待到二月下旬回去,早已是一番杨柳依依、桃李争春的好时光。
“总算回来了!”这一走将近一月,纵日日有信传来,敏妃也早已做左等右等盼得心焦,好容易等他见过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回来,只把人拉到跟前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又是问他可吃好睡好,又是问李妃可好,转眼又笑自己絮叨,“瞧我,啰啰嗦嗦的,该把你惹烦了。还没用午膳吧?我叫厨上备了吃食,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子把你三姐姐叫来,咱们边吃边说……”
她絮絮叨叨,合惠倒是半点也不嫌烦,待用过午膳,适才辞出,却就叫人备了马匹,径直奔南苑而去。
一路舟车摇晃,明微抵京之时身上有些不适,合惠送她到南苑,本要照看着瞧了大夫再去,因她催着,方才回宫去了。
南苑乃是有元以来的皇家园圃,湖泊密布,草木繁盛,更多飞禽走兽,后□□入关以后,又下旨扩建宫室,增设围墙,辟为皇家猎场。待到今上即位,又在此设立神机营,使之成为了一个兼具游猎与驻兵防御作用的所在。
苑内共有三处行宫,万岁爷平素校阅军队,常在晾鹰台附近的红门行宫,日常游猎则常驻新宫,每岁初春李妃归京,因她喜旧宫处古柏参天的清幽雅致,便常驻于旧宫。旧宫地僻,一路草木葱茏,尔然就可见得那半人高的草丛或者灌木丛中嗖的一道黑影蹿过,便是有野兔或者麋鹿受惊而逃。喜儿从小爱养小生灵,若是平日,合惠往往就跳下马去捉只兔子来哄她开心,此时却不多作理会,只一路驾马奔到了旧宫。
“六爷——”陆满福出来换茶,一打眼就看见他打着袍子过来了,不由笑道:“娘娘不是叫您歇整两日再来么,您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合惠脸上红了红,只没答他,但问:“母亲可好些了?”
“没什么事儿。”这一转眼儿,真变了个人儿似的,陆满福乐呵呵的,“就是车坐的久了,有些闷得,透了会儿气就好了。”
“我去瞧瞧母亲。”合惠点了点头,就要往房里走,却叫他一伸臂拦住,使眼色道:“主子爷才来了……”
合惠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只提步道:“正好我还没见过阿玛。”
“六爷六爷——”陆满福慌慌抱着托盘一拦他,满脸堆笑,“万岁爷与娘娘说话儿呢……”
合惠这才明白过来是不叫他进去,不禁抿着嘴在廊下打了两个转,方才道:“我晚上再来。”
“您……”您晚上更不该来啊!陆满福心里头汗颜,却赔笑道:“恐一会子都累了,明儿早起还要进宫里请安,您还是等娘娘出宫了再来……”
合惠一直觉得这胖太监话里有话,奈何不甚揣度得出来,因拧眉看了他一会儿,只道:“喜儿来信,明儿晌午同二哥从天津回来,如此我便先去接了他们,谙达记得代我向母亲问安。”
“哎!”陆满福应一声,欢欢喜喜的送走了他。又去茶房里换了茶,方才进了殿里,在内室门口停住,小心的叫了声爷,得到皇帝懒懒一声进来,才轻着脚步走了进去。
明黄色绣螭龙纹的帐子合得严严实实,万岁爷只穿了身姜黄色的宁绸中衣,捋着袖子步下榻来,随手端了茶杯,却问:“方才是六哥儿?”
“回主子,是六阿哥过来了。”陆满福一颔首,笑道,“六爷不放心娘娘,特来瞧瞧,现下已经回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搁下茶杯,摆手叫他去了。陆满福躬身退下,临到门口儿只隐隐听得李主儿有些含糊的声音传来,“合惠来了?”
“这睡得多迷糊?”天气回暖,她合着被子,睡得鼻尖尽是细细的汗珠儿,万岁爷坐在榻边,一面从枕下取了帕子给她擦汗,一面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拢着她的头发笑道:“左不过些奴才回些无关紧要的话,好好儿歇着吧。”
明微偎在他怀里蹭了蹭,但阖眸笑道:“但凡叫我知道你诓我,你且等着……”
“我等着?”这话听得耳熟,圣上但把人一抓,挑眉笑道:“好卿卿,你说我等着什么?”
你且等着……明微恍然想到笑闹时他没少拿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威胁她,登时脸上一热,把他一推,抬手掩了面颊。
正笑闹间,却听陆满福小心着禀皇后宫里的孔长泰求见,明微面色顺时一顿,既而看了看皇帝。
这些年间,皇后对他们两个,除了明微每岁回京或是南下的几道懿令,向来是能不掺合就不掺合,此时派人来,却是为着薛老太妃去了来请他示下。
薛老太妃素与太皇太后交好,薛家也还得用,万岁爷问过太皇太后可还好,思索片刻,才下令追封作贵太妃,照皇贵妃规制发送,又一并交代了薛家的几样封赏,一一着人去办,再看一眼明微,即吩咐了摆驾回宫。
几月不见,这会儿才温存几个时辰又要分开,他心里自是万般不舍,却不得不走,只趁着换衣裳的空档儿握了握明微的手,交代道:“丧葬上头多事,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你明儿索性不要进宫了,等过了这阵儿再去。我这几日想来见不得你了,你仔细保重身子。”
“你也是。”明微点点头,依依不舍得送走了他,眼见得大驾出了园子,适才闷闷的转回殿中。
太皇太后与薛老太妃是几十年的情分,这么一个老姊妹突然间撒手去了,自然心里不是滋味儿。皇帝进宫,匆匆与皇后照了个面儿以后即去了寿安宫,一屋子后妃奴才却都在陪着老人家淌眼抹泪,只敏妃小心着劝她:“老祖宗节哀。老太妃缠绵病榻两三年了,这会儿走了,想来也是老天爷见怜,不舍得她老人家受罪了,您万万要想开一些。”
却是劝不住,太皇太后捂着帕子淌眼抹泪,一时间怎么都走不出来,“昨儿还好些了,怎么今儿说去就去了……”
世事无常,敏妃也跟着抹了抹眼泪,还待再劝,眼见得皇帝过来,忙让了开去。
“玛法还请宽心。”皇帝向来能言善辩,此刻也不知怎么劝了,只到太皇太后跟前儿,轻轻躬了躬身,说道:“才孙儿已经吩咐下去,追封老太妃作贵太妃,叫礼部照着皇贵妃的规格治丧,一应封赏业已叫人去办了,必叫老人家死后哀荣,只是……”他漫漫说着,忽然间福至心灵,只朝太皇太后颔了颔首道:“只是说来惭愧,老贵太妃在世之时,孙儿究竟未曾在她老人家跟前儿尽孝,不知她老人家有何所需。祖母与老贵太妃一向亲厚,可知她老人家喜欢什么,爱些什么,或者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管告诉孙儿,孙儿立刻着人去办。”
这么一说,太皇太后果然转移了心思,抹了抹眼泪,细细数了几样东西出来,皇帝皆一一命人去寻了,给薛贵太妃装殓。
太皇太后眼泪还是难断,却也好了些,只掖着眼角一顿,又望他道:“还有一桩,只怕你不肯……”
皇帝为哄她宽心,只觉没有什么不能应的,但躬身道:“祖母且说,孙儿能办的必定办到。”
“你还记得前些年贵太妃跟前儿的女孩子么?可怜她想不开,年纪轻轻就去了。”太皇太后望他一眼,叹了口气,“那丫头是个实心眼儿,虽闹得有些不好看,到底也是为着你一片痴心……”她摇了摇头,“当时贵太妃求我,想叫你给个位分,叫她葬到妃陵,也全了她的心思,你不肯松口,她虽没跟我提过,我却知晓她心里一直没放下这桩事儿,要不然也不会说病就病了,你瞧……”
薛宓去了有三四年了,明着是因为坏了名声,扛不住闲言碎语吞金自尽,暗里却是因魏绾翻出了她唆使七巧、挑唆贵妃的旧事,一番恐吓威胁逼死了她,这事儿处置的隐秘,为着明微才盖了下来。老祖宗不清白,糊里糊涂的就替她讨位分,彼时皇帝还在气头上,自是不肯,几句话就搪塞了。这会儿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多一个死人的名分罢了,他也不甚在意,因就顺了她道:“彼时只想着才说下的秀女不充后宫,不能更改,没想到她已充作女官,也不算得秀女了,便追封作答应,迁到西陵,叫她陪着贵太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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