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朝云才伺候明微起身就听下头禀长公主来了,不由略微吃惊。
虽长公主一走一回,是必然要到启祥宫打声招呼的,却从没这么早过。
明微迎出去,见她大冷的天连个手炉也没拿,裹个披风就来了,冻得双手冰凉,便一面叫丫头拿了自己的给她,一面问她如何这早晚过来。
“昨儿……”长公主欲言又止,但道:“我一晚上没睡着,索性进宫来找你说说话。”
“怎么了?”明微倒茶给她,抬手挥退丫头,长公主便挽住了她,道:“昨儿晚上皇上使人告诉我,殷陆离上了折子,请改科举。”
明微一惊,转念算日子,这些天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似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她,但问:“怎么改?”
“废八股,并行文艺理农工商医。”长公主深深拧眉,“他力主开阜通商,去岁又办船工局,舍八旗亲贵而招商给了民间富商,朝堂上早已得罪了一大堆的人,有多少人就等着纠他的错处。这折子若问世,便是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届时勋贵清流,必都群起而攻之。珩哥儿已将折子留中,也不准他上朝,可他的脾气……”
明微自认识她以来,从没见过她有半分失色的样子,为殷陆离,是头一次。她却没法子替她做什么,只抚着她的手臂低叹一句:“君子证道,不问生死。陆离舅舅若是想去做的,我们没人劝得住他。”
“我知道。”长公主掩唇,深深吸气,“他自有他的一腔抱负,我没想过牵绊他,明微,我就是心里乱的厉害。”
明微伸臂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我母亲年未及笄,已名满天下,至年长,更以一介女流,为天下文人推崇;我父亲虽一失足成千古恨,曾却未满而立,便位及中堂,是大晋开国以来,入阁汉臣第一人。诚为有伯乐故,亦因敢为天下先。”她的父亲母亲,身成名就,又岂是顺风顺水,不经风浪。明微笑笑,但继续与她道:“我生平唯一服气的一人,却不是我母亲,也不是我父亲,而是陆离舅舅。在我眼里,我父母的才华可计,陆离舅舅的才略,却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要为天下论,未必辩不出个黑白。”
她说殷陆离,眼里犹有光芒闪烁,那是她深藏心底,永远不会忘却的美好。她拍了拍长公主,“你要相信他。”
“有回他醉了,我与他说话。”长公主缓过来,轻轻吐了口气,“他说他生平最悔是负气南下,没能看顾你一二。说他授课,从未见过聪明如你的学生,你若为男儿,必当大用。”
“这话我倒是当之无愧的。”明微挑眉轻笑,“他只我一个学生,也没得机会去领略旁人的聪慧了。若为男儿便算了,我只知道,公主虽为女儿身,亦不输男儿。天下女子,能匹配我陆离舅舅的,只此一人。”
“好你个坏蹄子!”长公主向来一身豪气,少有女儿态的时候,为她一说,只觉双颊滚烫,伸手就去呵她痒痒。
明微最不禁痒,她一伸手便讨饶:“好姐姐,饶了我。”
一时朝云过来,请她们过去用早膳,长公主才撂下手,同她去用早膳。不料才喝了口汤,门上就禀赵平求见。
赵平算是长公主近身伺候的内侍,明微瞧了瞧她,长公主但把勺子一搁,叫传人进来。
赵平显是有事要禀,打千儿问安,碍于明微在前,却迟疑不言。
明微起身回避,只叫长公主按住,对他道:“你且说,有什么事?”
赵平是个伶俐人,但应个是,即言简意赅的禀道:“奴才一早去殷大人府上盯着,就见谷安川在门上候着,等府里开了门,他就进去了,不多时殷大人就随他出了门。奴才一路随在他们后头进了宫,方才瞧着,谷安川是领他往慈宁宫去了。”
太后召他,长公主讶了一讶,“额涅召他做什么?”立时派了他去慈宁宫打探消息。
赵平直到快晌午了才回来,去了一趟慈宁宫回来,仿佛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软脚虾似的扑通跪在地上,惘惘道:“奴才恭贺主子大喜,才太后娘娘做主,把殷陆离指给您做了额驸,已叫传谕万岁爷,命内阁大学士拟旨。”
一字千钧似的,他紧张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句话说完。
“你说什么?”长公主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了,蓦地站起身来,但听赵平小心翼翼的回道:“皇太后将主子指婚给了殷大人。”身子不由一晃,拔脚就出了门。
长公主额驸早丧,守寡数年,此时太后指婚,消息早已传遍了内廷。她从启祥宫一路走去,但凡脸熟一些的奴才,都会道一句恭贺长公主大喜。
她脚步匆匆,先只皱眉,听到后头便将袖子一甩,呵斥他们住嘴。最后赶上殷陆离是在隆宗门,谷安川引他出去,她呵了一句站住,稳着脚步赶上来,吩咐谷安川退下。
“长公主。”殷陆离如常与她揖礼。
“殷大人。”长公主挺着脊背,面上三分笑意,竭力维持着仪态,“本宫不知太后误会了什么,如若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与你道歉。请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叫你为难。”
当年逗留扬州,她不是没有暗示过他,只他也暗示了拒绝。她见他不足半个时辰,却在扬州留了三日消化,三日以后决定再不提及。
可心是没有办法变的,她阻挡不了想要靠近他的感觉,因此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他没说过什么,她也不说,不计结果,不问前程。
殷陆离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低下头去,一揖到底,“臣在朝中多有树敌,朝不保夕,不配长公主千金之躯。微末之人,不敢有辞,损伤公主颜面,请殿下禀明皇太后体察。”
言下之意,他拒绝她会叫她没面子,换她去找皇太后说明白,拒绝了他。长公主点了点头说好,“你走吧,我一会子去慈宁宫。”
殷陆离一顿,揖首告辞,方走两步,即听她喝站住。
她跟上来,站到他面前,“世人以为我为亡夫守节,是因夫妻情笃。从没有人晓得他死了有十多年,我一次都不愿意想起他。我为他守节,只因不愿再嫁一个令我讨厌的人。如今我要拒绝你,只有以为他守节的理由,我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你以为,还会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么?”
殷陆离低眸不语,她往前一步,逼问:“殷陆离,你娶不娶我?”
寒风裹着风沙贴墙刮过,吹得人脸上刀割似的生疼,殷陆离站了许久,抬手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她身上,但道:“天冷风大,请公主回宫。”
长公主裹着犹带他体温的衣裳,一路走到慈宁宫,犹有些恍然。
“额涅——”她挨着皇太后在脚踏上坐下,将脸贴在了她膝头,才觉得双颊滚烫,像火烧一样。
“傻孩子。”太后慈爱的抚着她的发顶,“我儿眼光不错,这个殷陆离,除了长的老相了一些,有个儿子,倒是没什么不好了。”
“母妃,你今日似乎很高兴。”逢着日子,容钰下学就飞去了启祥宫,打从去热河时他憋红了脸叫出一句母妃,便日日不绝于口,尔然还会感慨一句亲娘。
“是。”明微点头,手上铺展着画卷,面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大约七八年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日。”
他问为什么,转头就叫了句阿玛,起身请安。
皇帝难得没抱喜儿,是自己个儿过来的,嗯一声叫他起来,但道:“你妹妹在耳房玩,你去瞧瞧她。”
容钰很有眼色的告辞,皇帝抬眼,瞧她手上微顿,问道:“要做什么?”
“画幅画送给他们做贺礼。”明微拿镇纸压平了宣纸。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帮你可行?”
曾几何时,画舫游船,携手作画,画不尽的风流,作不尽的默契。明微执笔,望着画纸半晌无言,蓦然回首笑道:“突然不知该画什么了。”
她撂下笔出去,打帘时但听后头一句:“朕等你想起来。”
不知几时下了雪,外头一片骚动,宫女太监个个儿都往外伸着脖子。她走出去,鹅毛似的雪花打着旋飘落下来,一片紧接着一片,前赴后继,似要淹没了整个紫禁城。容钰伸出手仰着脖子欢呼:“下雪了。”
明微抬手去接拿纯白的雪花,落到手心,一股冰凉的寒意。
皇帝站在檐下,捧着斗篷看她,过了一会儿便将衣裳给了朝云,叫她送过去。
大红织锦缎镶了一圈白狐狸毛的斗篷,朝云服侍她穿上,漫天漫地的茫茫飞雪当中,格外的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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