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芾死后第二日,钟绍云竟也因棒疮不愈而死。这消息一出,真如一柄利刃,瞬间刺破了最后一道窗纸。户科给事中谭谦首先跳出,上疏痛斥当朝皇帝无视祖制,责死言官,要求皇帝下诏自省,以谢天下、安臣心。
谭谦是个才子,少年登科,历事三朝,如今已年过半百,却是个极有主见的,景帝时就曾因上谏而触怒景帝,被打入刑部天牢待死。但谭谦素来以忠直著称,对待家国大事出于公心,又兼他平日里为人处事,是极使人尊敬的,因此得到朝中大部分臣子的支持。景帝寡不敌众,只得将他放出天牢,官复原职。后来事情平息,景帝自省,发觉谭谦所言并无不是之处,便与他日亲日近,并亲口赞曰:“吾得谭谦,真如唐太宗得魏征也。”
谭谦从此声名大噪。此事就如同一道免死金牌一般,即使他后来几度因犯颜直谏惹恼先帝,先帝也未曾敢对他稍作惩罚。可朱时泱却不吃这一套,当即大怒,一道中旨将谭谦下了东厂诏狱。这样一来,可真捅了马蜂窝,隐忍了多时的御史言官纷纷出头,要求皇帝释放谭谦。朝中登时言论大乱,更有大臣自发跪在奉天殿外以示抗议。
转眼间几日过去,朱时泱虽态度强硬,但终是抵不过那舆论如海潮一般袭来,弹章如雪片纷飞,渐渐便有些消沉抑郁,连面色也变得憔悴了。
这日,本是酉时时分,因已近二更,各处的宫门早已落了锁,四下里一片寂静。双喜用完晚饭,便来至乾清宫顶了桂喜的班,替皇上守夜。
朱时泱尚未歇宿,正在殿中看奏疏。这几日有不少大臣在奉天殿外跪着为谭谦求情,将各自手里的公事都耽搁了,朝廷里政令不行,朱时泱便只得受累些,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往往逾了二更都不得休息。
这日亦是如此。双喜站在一旁伺候了一会儿,见朱时泱兀自凝神,便悄悄拿起茶盏出去添换茶水,又吩咐暖阁外伺候的宫人准备热汤手巾,呆会儿好服侍皇上梳洗。
双喜去换了热茶回来,又拿铁钎将暖阁内的几个炭火盆拨了拨,忽听朱时泱问道:“那道定远将军请粮的奏疏,你给朕收拾到哪儿去了?”
双喜忙道:“前几日已按照内阁的票拟送到户部去了,只是户部有几位主事和郎中在奉天殿外跪谏,不肯做事,以致部中公务混乱,因此至今未有答复。户部尚书已上疏自省,请求宽延几日期限。”
双喜因说着官员跪谏一事,语气格外小心,生怕招惹了皇上的不痛快。朱时泱却并不生气,只是叹了一声道:“把那奏章拿来给朕看看。”
双喜去拿了过来,朱时泱接过翻了翻,许是户部尚书将定远将军请粮的数目也一并写在了奏章里,朱时泱又吩咐双喜道:“将朕的算盘拿来。”
双喜连忙去取了算盘来。御用的算盘极其华贵,檀木的边框,赤金为骨,碧玉算珠,拨起来清脆作响。朱时泱此时已有倦意,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拨着算盘,极是认真,不时停下来记几笔。如此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钟鼓楼上的更鼓已敲了两次。双喜忍不住轻声道:“皇上,这都二更了,早点歇着吧,明日还有早朝。”
朱时泱“唔”了一声,却是姿势不变,双喜不敢再催,只得暗中着急。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见朱时泱将算盘一推,抻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双喜忙吩咐宫人端进热水来,伺候朱时泱梳洗净面,当夜就睡在了书房。
次日一早,双喜因值夜,又向来睡得浅,不到寅时就醒了。殿中静悄悄的,只有床头的仿东汉夔龙纹连枝灯台上燃了几支红烛,早已累累烛泪低垂。御榻帷幔轻遮,看不清内中情形,只听得皇上的呼吸绵长,显见是正睡得深沉。
双喜轻悄悄地爬起来,慢慢地收拾起自己的铺盖,再抬眼看时,已是寅正时分,钟鼓楼上传来了撞钟声。早朝定在寅时二刻,因龙袍朝冠等一应配饰繁缛,皇上往往寅时就得起身准备。双喜放轻手脚来至榻前,掀起帷帐一角一看,见皇上睡得正熟,只是不大安稳,锦被只盖到胸前,额上却满是细细的汗珠,眉头也皱着,仿佛很累。
双喜想起皇上昨晚本就睡得晚,又因为担忧前朝之事,一直翻来覆去,直到三更过了才睡着,便不忍叫醒皇上,自到外间去看着宫人们准备梳洗用度。
过了大约一刻钟工夫,一切都备齐了,双喜才复又转进暖阁,却见皇上已醒了,许是嫌热,将白绫寝衣领口的钮子解开了几颗,满头黑发披散,赤脚踩在便靴上,正坐在榻边发呆。双喜忙道:“皇上醒了?”上前去伺候他穿鞋,又扬声吩咐暖阁外候着的宫人进来替他梳洗。
朱时泱显然没有睡好,眼下洇着深重的青晕,声音也很疲惫,问双喜道:“是什么时候了?”
双喜道:“回皇上,已是寅时过了。”
两人说着话,宫人便上前来伺候朱时泱梳洗。朱时泱用青盐漱了口,有宫人送了一盏热茶上来,朱时泱摇了摇头,表示不吃,只与双喜说话,道:“你方才怎么不叫朕。”
双喜道:“方才皇上睡得正香,奴婢想让皇上多睡一会儿,便先出去看着宫人准备热水了。本打算回来再叫皇上的,谁知道皇上自己醒了。”
朱时泱失笑道:“准备个热水的工夫,朕能睡多久?”
双喜道:“皇上这几日都没有睡好,能多睡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朱时泱温和地笑了笑,道:“难为你一片心了。”
双喜见他夸自己,好不高兴,愈加殷勤服侍。待一应龙袍配饰穿着妥当,已过了寅时二刻,双喜吩咐尚膳监的太监进来,在桌上摆开清粥小菜并糕饼点心之类,请皇上用些再去早朝。朱时泱看了看,没有胃口,只吩咐双喜:“朕头疼得很,你过来给朕揉揉。不然呆会儿经那些言官一聒噪,便更疼了。”
双喜忙挥手让那些宫人都出去,自己在铜盆里净了手,上前替朱时泱按揉太阳穴。朱时泱只是将头靠在椅背上,微皱着眉头,闭着眼。从双喜的角度,能看到他眼下的洇着的青晕,因他早起怕刺眼,殿中只燃了几支细烛,幽幽暗暗,更显得那青晕深重。双喜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皇上,要不您就依了那班言官,将谭大人放了吧。谭谦的命是小,可您日日为此休息不好,却是不值当的。”
朱时泱仍是闭着眼,只将眉头一蹙,道:“你又忘了内臣不得干政了?要不要朕罚你去乾清门外跪几个时辰?”
本朝太/祖皇帝朱元璋驭下极严,曾在读史时叹曰:“为政必先谨内外之防,前代人君不鉴于此,皆受其祸,汉唐之事犹可叹也。”遂在洪武五年,于乾清门外立一三尺铁牌,上铸文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以警示往来经过的内官。
如今那铁牌早已不在,但事情双喜却是知道的,赶忙跪下了。朱时泱却并不太生气,只淡淡道:“摆驾吧,朕要上朝。”
早朝上,朱时泱果然受到了各方声讨,御史言官争相出列,例数朱时泱的罪状,甚至将他的荒唐往事都翻了出来,为谭谦求情。朱时泱身心俱疲,只不作声,好不容易挨到退朝,大臣们仍旧义愤填膺。
朱时泱带着桂喜,双喜并两个侍卫,从后门出奉天殿,却不回宫,只悄悄地顺着廊庑绕到正殿檐角下,借着廊柱和站岗侍卫的遮挡,看奉天殿前的情形。
只见前来上朝的大臣们正依次退出殿门,下得汉白玉台阶,有些便立住脚不走了。还有些因无事禀报可不上早朝的,此时却已从宫外匆匆赶来。这些人合作一堆,指手画脚地议论起来,朱时泱虽离得远听不清,但也知道是为着谭谦下狱一事。过了半晌,便一个个面朝着正殿跪下了,内中有上了年纪的,腿脚不便,跪起之间还需旁人搀扶。
朱时泱见那些人的官服五颜六色,有绯红、海蓝、墨绿,人数比昨日看时仿佛还多了些,心中十分无奈,叹了一叹,转身领着桂喜与双喜回宫去了。
那厢陆文远和傅潜散了朝,走至奉天门外,也寻了一处僻静地方立住了脚,从背后远远望着跪在殿前的大臣们。此时正值隆冬,天阴风寒,滴水成冰,身上若只穿着夹棉的官服,不一会儿便被冻得透了。傅潜冷得袖了手,道:“这些人真是拧,寒冬腊月的一跪就是一天,昨日户部尚书闲谈时跟我说,已有好几个年纪大的病倒了。”
陆文远听了,只是满面愁色,不发一言。傅潜叹了一声,又道:“皇上偏偏也跟他们耗上了,可见这回是生了大气。两下相争,反倒顾不上你了,这也算是唯一的好事了。”说着,轻轻碰了碰陆文远,道:“这几日弹劾你的奏章是不是少些了?”
陆文远本没在意他说什么,偶尔听得这句,却是心中一动,凝神细细思想了一番,便明白了一切。傅潜不察其意,只是一味催促他道:“别看了,快走吧。”
哪知陆文远却转过头来道:“你先回去吧,我要进宫见皇上。”
傅潜略有些吃惊,转而却又无奈起来,道:“还见什么,你昨日替他拟了罪己诏,他都不肯见你,今日如何就会肯了?不如回阁去将公务整治整治,也强似做这些无用功。”
陆文远却道:“我有办法让他见我。”
傅潜见他执拗,便也只得由着他去了。
朱时泱回至寝殿,先将朝服换下,又用了些早膳,因心绪不佳,无意政事,便坐在轩窗下的御案后看书。殿中的炭火燃得极旺,暖意熏人,花架上又新换了几盆姚黄牡丹,正开至极盛,气息馥郁安神,朱时泱渐渐的便有些瞌睡。正欲睡不睡之间,却听桂喜掀开棉帘走了进来,恭声道:“皇上,陆大人求见。”
朱时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却莫名有些焦躁,皱眉道:“朕不见他,让他走。”说着,从腰后拖出一个软枕来,放在御案上,大约是想小憩一会儿。这是从问政后养成的习惯,只因怕睡在榻上太过安适,不能按时醒来。
桂喜却有些为难,犹豫道:“可陆大人说……”见殿中伺候的人多,凑至朱时泱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朱时泱听得眼帘一抬,似是有所触动,想了想,终于道:“宣他进来吧。”
陆文远进殿时,朱时泱已从御案后站起来了,正负手立在窗前,身上穿了一件秋香色如意云纹织锦便袍,头饰玉冠。自朱时泱在早朝上责打言官时起,两人已有半个月未曾在私下会面了,陆文远如今从背后瞧着他,只觉他消瘦了好些,比先前更显长身玉立,却更加落寞。
朱时泱听得他进来,便遣退了殿中伺候的闲杂人等。陆文远望见他面色憔悴,眼下的青晕即使隔了一丈距离都能看得清,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却低下了头不肯表露出来。
朱时泱道:“你方才说你知道什么?”
陆文远定一定神,道:“臣知道皇上为何执意不肯放过谭谦。”
朱时泱冷哼了一声,不接他的话。陆文远端端正正地掀袂跪下了,道:“求皇上放过谭谦,臣不值得皇上为臣如此。”
朱时泱看他了一眼,冷冷笑道:“你说什么?朕不肯放过他,是因为他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暴君。”
陆文远淡淡道:“可皇上违背祖制,责打言官至死,受此指责也是情理之中。”
朱时泱性情急躁,被他一激,果然沉不住气了,不悦道:“你少在朕面前充圣人!朕还不是见你受了委屈,想替你出口气!”
陆文远抬头道:“可为了使臣不遭受弹劾,皇上就将舆论都引到自己身上,这做法也太幼稚了些。皇上不是小孩了,怎地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本来你我只需一味低调,事情便会渐渐平息。言官虽说是风闻言事,但没有切实的把柄,又有几件能闹起来的?皇上为何就不能忍一忍?”
朱时泱不屑道:“朕是皇帝,为何要忍?”
陆文远道:“就因为皇上是天子,才更要忍人所不能忍。帝王应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皇上动辄喜怒无常,率性妄为,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又如何能掌控天下?”
朱时泱听他言辞犀利,登时怒道:“陆文远,你放肆!你既与朕划清了关系,就别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跟朕说话!”
朱时泱盛怒之中,声色俱厉,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他凌厉的尾音在檐梁间回荡,渐渐消弭于无声。四下里摆放的鎏金龙纹矮炉中,燃烧的热炭偶尔爆出几星火花,噼啪一响,引人心惊。
陆文远只垂首跪在地下。过了半晌,听得朱时泱的方向窸窸窣窣,一恍神间,那秋香色绣金线云纹的衣袂已到得眼前。朱时泱俯身将他搀了起来,道:“方才是朕失态。但朕如此,是因为朕在乎你……”朱时泱说至此处,略有些犹豫,许是因为身为帝王,不愿轻易表达自己的情感,但还是接着道:“朕最在乎的就是你,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如今朕只问你一句,陆文远,你最在乎的是什么?”
陆文远抬起头来,见他如清风朗月般的面容就近在咫尺,两人几乎呼吸相闻。他深潭般的目光深处,仿佛涌动着什么,又仿佛期待着什么。陆文远不敢与他对视,终是低下头去,缓缓道:“臣只愿国泰民安,君臣和睦。”
朱时泱听了,半晌没有作声。陆文远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他原本抓住自己小臂的手渐渐失了力道,最终颓然垂落,未几,复又返身缓缓踱回窗下,黯然道:“朕累了,你退下罢。”
陆文远道:“臣告退。”行了一礼,退出了暖阁。
朱时泱立在窗前,听得他离开,也没有回一回头,只是盯着眼前的窗纸发怔。那窗纸是棉麻制的,因是御用,做得格外精细,纸质雪白,映着朱红色的窗框,分外亮眼,但盯得久了,渐渐便有些模糊。桂喜此时已掀了帘子进来伺候,因方才在外间听到二人争吵,不敢轻易出声,只静静地垂手站着。朱时泱吩咐他道:“你跟着他去,将谭谦放出来罢。”桂喜一惊,忙答应了“是”,转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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