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冗长的梦。
林烟儿仿佛看见百花瓣絮絮飞扬,陆一璟眼眸含春寻穿着树影缓步而来,她站在树下,看向他的眉眼里有着揉碎的平和温暖。
她为他烹茶煮茗,他带她弄琴作赋,他们在俗涛逐浪里,轻尘不染。
他牵着她,饭后闲散,道着家长里短,见春秋变换,大雁南迁。
他教她练字,笔势雄健。他附耳告诉她应须笔墨酣畅,一气呵成。
她害羞的应承,转头时分,却见来人陡然变作顾陌,那张扭曲而狰狞的面孔,揪得她心尖作疼,拉扯着她的肠,她的胃,在她下面不断搅拌,疼痛欲裂。
四周人声嚷嚷,沸水般的嘲哳。
林烟儿感觉被人灌进了什么,喉咙酸涩得厉害。朦朦胧胧间,陆一璟的声音萦绕在耳,听得她不住泪流。
痛,痛,痛,林烟儿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抽离开自己,没有一丝眷恋,她能听到翠笙在不断的解释,声音逐渐变得凄婉,最后越来越远
带着最后一丝梦里温度,消弭在这草长莺飞的夏季,林烟儿如置身冰窖,刺骨的,僵硬的,最终是沉入了无边的黑幕里,无知无觉。
等再次醒来,入目的是烟灰紫色棉细的帐子,它正被风吹得掀起一角,恍惚间竟生出些陌生感,让林烟儿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得橐橐脚步声,她转首就见林渊儿抓住她的手,涕泗横流道:“长姊,你醒了?”
林渊儿身后的绿膻,则是跑上前来,临靠在下首,哭腔道:“王妃,你醒了?你身子是否还有不适。”
不适?
林烟儿迷茫地看着绿膻,沉睡前的碎片潮涨地涌进她的脑海,一片一片地割在自己的心上她正为父亲求情,陆一璟拒绝了她之后
林烟儿突然如梦初醒,她猛地掀开被子,眼睛直视被被衾掩盖着的真相。
林烟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自己小腹了无痕迹地消灭下去,心口就像是被人拿凿子在钉,一下下的,最终嵌进自己的心,流出凄婉恸人的淋漓鲜血。
林烟儿颤抖地伸出手,缓慢笨滞地抚上去,林渊儿制止住她,“长姊,孩子没了会再有的,切莫过份伤心损了身子。”
林烟儿甩开她的手,放在了小腹上,平静地道:“什么伤不伤心的,孩子没有了。我明明感觉它在这儿好好地待在我的肚子里。”可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蓄满了泪壳,一阵一阵的,眼角泛着酸意。
“长姊”林渊儿别过头,忍着泪水溢下的冲动,“真的没了”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似有若无,林烟儿讨厌极了这样的味道,她屏住呼吸,喉咙传来冰扎似的疼,最终扎得林烟儿身子剧烈抖动,胸腔被压住似的窒闷,撕心裂肺地叫着,“不!”
不要说。
她不想听。
让她再幻想它还温和地待在自己肚子不行吗?
为什么要狠心地戳破这一层幻想,林烟儿难过得神情难顾,身子痉挛蜷缩成一团。
她都还不知道它是男是女,裁剪的衣裳才起了个头,络子都打好了有几个,怎么就可以这般轻易离开?留自己一个人在这湍急的人生长河里伶仃漂流?
“王妃”“长姊”她们无力的呼唤,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淹没无迹,随着‘砰’的一声炸开,洒进骄阳织盛的光。
陆一璟从光雾里走了出来,他神情哀怜痛愕看着林烟儿,声线弱至如尘埃落地,“烟儿”
林烟儿身形蓦地一顿,才小心抬头看向他,视线交错间,林烟儿看见自己眼底里绞着不能言说的痛,痛得不能呼吸。
陆一璟再也忍不住了,掠过绿膻和林渊儿,就把她搂进自己怀里。
属于他的温度从胸口潺潺流进林烟儿心扉,融化了林烟儿最后一道心冰,滚滚如注从眼角倾泄而下,“是妾身不好,是妾身不好明明知道胎像不稳”
说到后面,林烟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陆一璟把林烟儿嵌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又奋力的,他的语气带着痛,到了极致,“不怪你”
林烟儿还记得他曾经还那么温和抚过它,小心地对待它陆一璟明明,明明是那么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不是”林烟儿极力摇头。
绿膻想安慰却不能言表,只能嗫嚅着,身后的殷桃却是悲切地道:“王妃,这不怪你是因为翠笙下毒迫害你”
陆一璟喝住她,“闭嘴!”声音比拟席卷风雪的骇浪,窗户被拍得咔咔的响。
林烟儿像是醒悟过来,她惶恐地抓住陆一璟,“什么意思?毒?”
林烟儿环顾四周,平素贴身不离的翠笙此刻竟然没在跟前,“翠笙呢”
陆一璟紧抿住唇,面色阴沉得厉害,“你现在需要多休息。”说起,便拿过被衾要给她盖上。
林烟儿挥开他,“翠笙呢?”
后者依旧是沉默以对,林烟儿又转头问向绿膻她们,“告诉我,翠笙呢?”
林渊儿红着眼眶地别过头。
绿膻的声音里已有了明显的哭腔,“王妃,你现下应养好身子”
林烟儿不想听她说这些,硬声打断她,“告诉我!翠笙呢?”
“你瞧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还管别人?”陆一璟沉着声,眼底意味不明,却能听到明显的责怪。
林烟儿心里一阵钝痛,却是不顾他。见询问他们无果,林烟儿转头便问向殷桃,“你说!翠笙去了哪儿?”
殷桃身子直打哆嗦,腿一软就扑通地跪在地上。她磕了个清脆的响头,道:“王妃翠笙,翠笙因为下毒害得王妃流产,已经被王爷杖毙了。”
林烟儿四肢百骸全被凉水淋了个透,冷不自禁,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陆一璟,“王爷,你怎么翠笙怎么可能下毒?”
陆一璟似乎不敢面对她,只有别过头,没去看她,苍白无力地解释说:“你的毒,是慢性毒药,势必是天天伺候你的人才下得了手的”
林烟儿攥紧了被角,奋力又缓慢地摇头,“天天伺候我的人那么多,王爷,你怎么就可以认为是翠笙。”
陆一璟蹙紧眉,说:“那毒是下在糖渍杨梅里,糖渍杨梅又一直都是翠笙保管,不是她还有谁?”
糖渍杨梅
那些被林烟儿忽略掉的细碎的枝末,此刻正不断被自己翻掘,掏深。
‘因着头次的事情,奴婢很是留心她。’
‘上次她给奴婢的糖渍杨梅都被奴婢小心检查才拿给王妃吃。’
‘王妃放心奴婢已经找了个借口收整起来了。’
“怎么可以”林烟儿喃喃道。
那些支零碎片在林烟儿的脑海里,渐渐排列成序,形成一道光,直破往日她心中的迷雾,将那些暗疑,变得全都炳若观火起来。
林烟儿看向陆一璟,郁愤难平的声音隐藏着质问和责怪,“王爷,根本不是翠笙,是鸳红,那糖渍杨梅是鸳红给的翠笙啊王爷,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还未等妾身醒来便下令处决了她?她和妾身是自幼的情谊”
陆一璟似乎忍耐到了极致,他大喝了一声,打断林烟儿愈往下说的话,“够了!”
一边的绿膻看到陆一璟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她连忙跪下来求情道:“王爷,王妃和翠笙是自小的情谊,王妃乍然得知此事定是难以接受,还望王爷不要过多计较王妃说的话。”
陆一璟听罢脸色才堪堪好了起来,又放缓了声,道:“你才落了胎,需得好好静养,那些糟心事,就不要多想了。”
林烟儿心口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使劲搅着,让她忍不住捂住胸口。
陆一璟看见连忙上前要搂住她。
林烟儿猛地后退,挥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身子紧贴着壁。
陆一璟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僵在半空中。
林烟儿没去看他的神情,她心里的悲切几乎难以自发,“你从来都不信我!”
陆一璟的身子蓦地一顿,随即感觉到胸腔像是被什么碾过,窒息又疼痛,他努力地看向林烟儿,却从她的眼中看到难以忽略的失望,心中的那片一直粼粼的湖瞬间波澜壮阔。
林烟儿却是自顾自说,“我一直以为相信是很难的事,所以你不相信我,我从来没说什么,可是你相信鸳红,你相信顾陌,却是一丁点都不肯相信我,上次是这样,这次依旧是这样!”
林烟儿说完,索性不去看陆一璟,父亲的入狱,丧子落胎,翠笙的死,接二连三压在她的心上,让林烟儿的心中又是悲凉,又是痛心,最终眼前一黑歪倒又晕了下去。
陆一璟感觉手上一重,就见林烟儿苍白的脸,紧闭着眼倒在自己怀里,他顾不得生气还是其他,心中满满的疼惜,转身就叫道:“叫大夫!萧青,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