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蒙蒙透着光亮。
因林烟儿自小怕冷,此时虽说入了春,但门口的暖帘还未撤下,隔着一道槅扇,屋内烧着暖炉,噼里啪啦地响。
窗外扫雪的妈子,手上做着事,嘴上却叨着前日皇上下旨姻亲的事。
林烟儿临窗而靠。透过横纹窗看着粗使妈子把积深的白雪扫在了两旁,随着红日高升渐渐化作了水去......心想这消息怕早就随着那日的马蹄踏进了每个人的耳里。
她初闻时有些诧异。她及笄有了小半载,上她家门提亲十指都数不过来,其中不乏有尚书,太傅......她幼秉廷训,深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是少詹事的徐骞毅被人抓包,发现在私宅养了匹瘦马,恐怕现在他们早已订亲。
林烟儿是见过徐骞毅的,当时她在偏房,沈氏让丫鬟垂了帘子,她就坐在帘子的后面,透过间隙远远地看他。
长相虽不说俊美,但五官端正,因为穿着一件青色杭绸直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儒雅,举手投足也颇有清风徐来之感。
......她听父亲说他冠岁之年便能走到少詹事这个职位,不可小觑。林烟儿当时听着心里还有了小小的钦慕。
但相较之下,品行就略显不堪,男子三妻四妾,是稀疏平常之事,但若是流连风月场所,还带回了家,到底要糟了话,日后家里指不定要怎么鸡飞狗跳。
林白是把林烟儿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嫡女,断然不愿她嫁过去受委屈,所以这门亲事也最终无疾而终。
经此一事之后,林烟儿对自己的亲事没了多大的热枕。或许是因为耳濡目染的缘由,母亲还在时,父亲莫说是姨娘了,就连通房丫头都是没有的。
沈氏也是母亲死后的一年,林白才将其纳进了府。
......那些个来提亲的,大部分身边的丫鬟都开了脸,有些甚至都有了几房姨娘。林烟儿因此兴意阑珊,她心里总是希望像母亲和父亲那样的鹣鲽情深。
......林烟儿握着手上汤婆子,感受到脚尖传来的冰凉。
林渊儿从外进来时,便见到林烟儿靠在临窗大炕上,小几上放着一本摊开了的诗书,青丝疲软地耷在她身上那件莲青色铃兰花纹缎衣上,握着的汤婆子裹着瑰红织锦上绣着海棠,衬得她十指如白玉莹莹,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浸在一团光雾,朦朦胧胧却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这样的人,任谁看见都会心动几分的。林渊儿眸子黯了黯,走上前,“姐姐。”
林烟儿从窗外撤回了视线,瞧见林渊儿穿着妃色水纹锦衣,罩了一件貂鼠皮的大氅,衬得小脸白净,不似往常青衣素裹,林烟儿心中虽是微异,却也淡淡应声示意她随便坐下。
说话的茬,翠笙也从一旁也端起了茶壶,倒了杯茶给林渊儿。
“还是姐姐这儿的茶好喝。”林渊儿端起梅花杯细细一闻,抬起双眸,眸子里神色斑斓却一闪而过,又道:“翠笙泡茶的手艺愈发精妙了。”
一番话落,翠笙在旁施礼以谢过林渊儿的夸耀。
林烟儿莞尔谦道,“太平猴魁,比不得沈姨娘房里的君山银针。”
沈氏是林烟儿生母越青宜逝世整年后嫁入丞相府的。
当年林烟儿的母亲和林白青梅竹马,林白高中状元后便让越青宜风光大嫁,但是嫁入丞相府几年后,生了林烟儿亏空了身子便匆匆而去。
当时的林白在朝为官不过四品,且新官上任,免不了有人使绊子。一半为了仕途好走,一半为了林烟儿有个人好照料,便将当时几代为商的沈氏纳入府中为了侧室。
沈氏的入驻令得林白林府顿时有了浑厚的财力,也有了不少京城各地的眼线,使得林白步步高升成为如今大家都要尊称的林白林大人。
而林渊儿则是沈氏入府不久便产下的一女,若说怨,林烟儿是从没怨过,更不能怨。
一来,父亲的宠爱全在自个儿身上,她没抢夺半分过去。而沈氏平素待人温婉和顺,不像其它府里的姨娘拿捏她,虽不说亲密无间,却是有礼有度。
二来,如今的荣辱富贵一半都靠的是沈氏家族帮衬,若不是当今天清王朝轻贱商人,不准商贾之女为贵臣正室,抬了沈氏为父亲的正室,林烟儿也是不会丝毫反驳的。
谈起与林渊儿本人,她们的情分不过是从小被同一位夫子教书同一位秀娘学女红长大,虽说呆在一起许久,但平日里林渊儿对自己虽说不像对父亲那般唯唯诺诺,但总是疏离多于亲近。
林烟儿那时还小,不解父亲的再娶,心底里对沈氏和林渊儿到底还是有股子排斥的,自然也是不愿多说了话去。
现如今她出嫁,林渊儿也还有小半年便要及笄。林烟儿明白都是流着同一脉的血,虽说不求她能十足十地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好,但至少也要互帮互助,毕竟唇亡齿寒都各自牵绊着的。
林烟儿眼光流转,眼前梅花杯中缭绕而出的水雾随之腾跃而升,复而又纠缠至一起,倒是像极了自己与林渊儿的关系。
林烟儿见自己素手纤纤,执着梅花杯更显得双手青葱如玉。朝杯中呼呼吹了一息,拿近细细啜饮一口,香气清冽,翠笙煮茶的技艺当真愈发醇熟了,“你今儿来有事?”
林烟儿的直白倒是让林渊儿有些尴尬,小脸瞬间染上一层淡粉的羞意,但想到临行前沈氏的嘱托,又弯唇笑了起来,这倒使得整个人明媚活泼了许多,也因此让林烟儿对她多看了几眼,“姐姐大婚在即,做妹妹的应略备一些薄礼给姐姐。”
说话席间转头示意身边丫鬟,这下林烟儿才瞧到与她随行的丫鬟手中捧了几个精致盒子。
有一对掐丝银镯子,几株嵌玉镶珠簪花,金草虫头面装了一盒子,服饰用的珠子箍和璎珞臂钏放满了匣子,还有零零散散几瓶香露装在青花白鹤细颈瓷瓶里。
“这里面的金镶红宝石蝴蝶簪,红宝石极好玲珑剔透无半点杂质,是妹妹极喜欢的,姐姐嫡出身份自然见过许多好东西,也希望姐姐别嫌弃了妹妹这些东西才好。”林渊儿笑得温婉,但话语里是挡不住骨子里深刻出来的自卑。
林烟儿明了今日林渊儿来的这么一趟大抵是沈氏的意思,想罢也一笑,道:“礼物贵在情意二字,姐姐怎会嫌弃妹妹的礼物呢?”
林渊儿嘱托尽到,茶末话尽,找了个理由就离开了。
不会儿,便有人来让林烟儿去林白的书房一趟??
过了廊道,拐了几道弯,正中便是厅堂,屋内竖着隔断屏风,墙面或是雕砖镂刻或是匾额挂画,婢子奴仆稀稀拉拉站在两旁。
林白穿着五福捧寿纹大襟袍,端坐如钟地坐在厅堂主位上。看见林烟儿走来,恍然间竟以为是越氏。
他想起越氏躺在病榻时的情景,因久病而苍白削瘦的脸颊,额前发丝散乱,却依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她眉心愁郁不结地握住自己的手,念叨着她福薄命浅不能与自己厮守,也未得见女儿出嫁之日......
“拜见父亲。”
林白恍恍回了神,看着林烟儿微垂的头带着睫毛稍敛如同一把羽扇遮掩住眼里的秋波,从侧面望去像极了生母越氏,眼角突然有了些酸意,道:“快些起来。”又让身旁的奴仆添了茶盏进来......
林烟儿想着应是为了自己与四王爷姻亲之事,遂敛衽落了座。
如今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但林白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哭闹时要用糖哄的小孩子。
他想起她才出生的时候,小小的蜷缩成一团,脸皱巴巴眼睛都睁不开。一边哭一边晃着小手,像是在抗议什么,最后抓着自己的指头,咿呀了一声,偎在他怀里安心地睡了下去??林白心里有些难受,看了林烟儿好一会儿才道:“方才户部郎中来要了你的庚贴,等钦天监算了八字之后,估计过几天便来下礼??”
林烟儿小声应了“是”。
林白觉得她有些不大高兴,他最害怕的就是她不满意这婚事,别的还好说,这是皇上亲赐的,他是断不能推诿了去。
“可是觉得有不妥?”林白问的委婉。
林烟儿抬头看向林白,见他鬓发夹杂银丝,她突然觉得父亲老了,感觉有什么东西翻涌上了心头,待发现时,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
林白慌了,怎么好端端地哭了,难道真是不愿嫁给四王爷?
林烟儿拿着汗巾抹了泪,眼睛水光潋滟,抽抽搭搭呜咽着,“女儿只是觉得再不能承欢父亲膝下有些伤心罢了。”
林白听罢眼睛酸的很,连忙眨眼把泪逼了回去。
林烟儿见此起身行了个大礼,破涕笑道:“是女儿的错,惹父亲伤心了。”
林白上前扶她起来,“这几日府里会比往日忙,你若是缺什么尽管开口。”
林烟儿向来锦衣玉食,哪会缺什么,父亲不过是想换种方式宽慰自己罢了,但还是答道,“女儿会的。”
“我原以为你不愿??”林白状若叹气的口吻。
若说不愿,的确是有那么些,旁的不说,身份是王爷日后必定是三妻四妾的,林烟儿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闷闷的。
她记得前阵子李家那个二少爷,仗着父亲是兵部左侍郎,成天狐假虎威不说,还纳了三房的姨娘,通房丫鬟也不少,整个内府都是乌烟瘴气的。
当时来提亲时,林烟儿躲在耳房里瞧他,谁知他竟瞧见了自己。
林烟儿至今都还记得那双眼,像被什么侵染了眼珠子浑浊不已,仅仅就那么一眼林烟儿就觉得自己像被扒了衣服一样的难受。
所幸父亲后来推了亲事。
男子各个都是一样的,林烟儿想。也不知道她嫁过去,四王府里通房丫鬟有几个,听说他还没纳妾,但日后说不定就有了。
林烟儿心中思绪万千如走马观灯般闪过,看见林白眼角湿润,终是不忍见到父亲此番难过,嗫嚅道:“四王爷鹓动鸾飞又惊才风逸,不可谓不是人中龙凤,女儿怎会不倾心了?父亲休要担心了。”
林白望向林烟儿,见她神情不似说假,才放心一笑,“如此,你爹我也就安心了。”
一来二去,林白这才切入了正题,道:“此番你要嫁的是当今四王爷,说话什么自然不比家里,一切小心谨慎才最稳妥,懂吗?”
“女儿知道。”林烟儿点点头。
“四王爷为人还算沉稳温和,如今也没纳妾什么的,不过指不定以后会有,你今后千万要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林白絮絮叨叨,谈及朝堂形势时,只一笔带过叫她谨言慎行,注意各位王爷皇子。
与丞相姻亲,不管是朝堂上的势力还是财力都不可小觑。
林烟儿虽养在深闺,但这些众横捭阖从小也是耳濡目染,自然明晓。想起日后父亲在耳边的絮叨会愈发地少了,林烟儿听着林白的教诲也是认真......
林烟儿出来时已是尽黄昏。翠笙拿着披风连忙迎了上去,却看见林烟儿望着远处血一般的夕阳道了句‘枯藤老树昏鸦’。
翠笙系着披风的领子听着这话没怎么明白,只是觉着有些萧凉,替林烟儿穿好了披风便默默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