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太后寿辰。
贤妃的性子本就不喜铺张,住进宁德宫后依然如此,轩辕睿和众臣对其极为敬重,内务府拟定的操办寿宴的流程也很快就被太后挡了去,最后只同意在宁德宫开办宴席,以答谢众臣所送的寿辰贺礼。
戌时刚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宁德宫的大殿外响起,“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众臣纷纷离席跪拜,俯首高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轩辕睿向众人道:“众卿平身,今日太后寿辰,以家宴之礼操办,众卿不必太过拘礼。”
“谢皇上,谢太后。”
众臣工起身落座,轩辕睿坐于大殿正中,太后在瑾瑜的扶持下坐于右侧,面上始终带着雍容的笑意,扫视全场,长长的护甲在烛火的照映下泛着银光。
易凌瑶本不想来,这些官家的宴请,众臣必然极近讨好之能事,一场宴会下来,既累身又累心,但碍于侍女的身份,只能随侍在皇上身侧。
轩辕睿指了指左侧的桌案,示意她落座,易凌瑶垂下眸,并不做声。
坐于不远处的徐芙一直看向这边,双手在桌下绞着丝帕,阮相之女阮碧涵,也是一脸不悦,一桌的珍馐美食未动分毫,拿着银箸,恨不得将桌案戳个洞出来。
皇上左侧的座位是皇后和贵妃才有资格落座的,连昭仪徐芙都只能坐于更下位,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她今日坐了,岂不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轩辕睿看她不动,遂又开口道:“既然不想独坐,那便与朕同坐,如何?”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狐疑的看着立在原地的易凌瑶。
轩辕熙也察觉到不对,向顾逸风道:“五哥今天怎么了,当面让凌瑶难堪。”
顾逸风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如果皇上今天不这么做,恐怕凌瑶会更难堪。”
“此话何意?”
“皇上这么多年,只收了这一个替身侍女,宫里众人早就对凌瑶心有芥蒂,那些挤破头想进宫的官家小姐,更是对凌瑶虎视眈眈,如今,皇上来了这么一出,是在帮她,如此一来,便没有人敢在接下来的宴会上让凌瑶为难。
太后面上噙着笑意,慈爱道:“凌瑶丫头,来哀家这坐,哀家正好有话对你说。”
“谢太后”,易凌瑶不再推辞,规矩的行了谢礼,坐至太后身旁。易凌瑶舒了口气,暗叹还好今日有太后解围。
西京最有名气的戏班在殿中咿呀弹唱,看不清真容的戏子轻舞腰肢,慢撩水袖,华美的云裳翻飞,红唇一张一合,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回转生情,太后亦是满意的频频点头。
徐芙却丝毫没有心情,满心不甘的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狠狠咬出了汁。
易凌瑶垂下眸,不愿再看众人各怀心思的嘴脸,素手捏起身前的杯盏,入口之时,她执杯的手蓦然一顿,抬眸向身后的宫女无声询问,那宫女一直垂首恭敬而立,没有丝毫反应,殿内其他人开始互相举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淳郁的酒香在萦绕在大殿之内。
每当杯盏空了以后,身后立侍的宫女立刻走上前来为她斟满,易凌瑶不动声色,频频举杯一饮而尽。
宴席已过半,阮碧涵拖着华丽的裙裾行至殿中,行了个宫礼,“今日太后寿辰,碧涵不才,想为太后弹奏一曲,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难得碧涵丫头有这个心思,你这么一说,哀家倒还真想听听碧涵丫头的琴艺。”
坐于琴后,阮碧涵纤手抚上琴弦,第一个起音从指间飞出,易凌瑶握着杯盏的手猛然一滞,抬眸睇向她,此时的阮碧涵嘴角噙着笑,眸光流转,面带娇羞。纤细的手指翻飞,凝雪的皓腕流连在琴弦之上,曲风悠扬婉转,意绵深远,席间不时传来夸赞叫好声。
顾逸风和轩辕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举杯饮酒,静观其变。
一曲终。
太后带头拍手赞赏道:“碧涵的琴艺果然进步不少,甚得哀家心意,不过,听着这曲风,似乎不像陵奚的曲子。”
阮碧涵浅笑着行了个宫礼,柔声道:“太后果然英明,这首曲子来自谨灵,名曰‘阑殇’,当年谨灵的清音公主凭借此曲名震天下,后来谨灵宫变,清音公主失踪,此曲的下阕部分便失传了,碧涵有幸拜一高人为师,习得此曲的上阕,今日在献于太后,还望太后喜欢。”
“原来是谨灵的曲子啊,不错,不错。”
阮碧涵明眸微转,看向易凌瑶道:“听闻凌侍女对琴艺也有研究,今日碧涵斗胆,可否请凌侍女也为大家表演一曲。”
易凌瑶面色微冷,推辞道:“凌瑶技拙,怕污了大家的耳。”
阮碧涵步步紧逼,“怎么会呢,凌侍女得皇上恩宠,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今日逢太后寿宴,怎么还藏着掖着啊。”
易凌瑶垂眸思忖,这阮碧涵锋芒太露,又如此咄咄逼人,话里话外都在针对自己,看来今天是不会善终了。既然如此,那便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谨灵古曲!
思及此,易凌瑶遂站起身,向太后道,“既然如此,那凌瑶献丑了。”
阮碧涵别有用心的继续道:“今日抚琴助兴,让皇上和太后为我们评个高低如何。”
太后凤眸微转,笑着点头道:“好,哀家同意,不过,既然是斗琴,总要有个彩头才有趣,皇上以为呢?”
轩辕睿玩味的转着手中的酒盏,眸色复杂难辨,口中淡淡道,“准了。”
阮碧涵道:“那碧涵斗胆,可否请皇上将随身的物什赏给最终得胜的那个人”。
阮相惊的猛然站起身,大声斥责:“碧涵,你怎么能跟皇上这么说话,太放肆了。”
太后也来了兴致,对一脸惶恐的阮相道:“不妨事,今日哀家难得这么高兴,这样吧,哀家做主,一会得胜的人可以得到皇上随身的玉佩,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轩辕睿眸中平静无波,再次应下,“好。”
顾逸风放下酒盏,微醺的靠在轩辕熙身侧,好整以暇的歪着身子看着殿中央。轩辕熙向他这边挪了挪,让他倚的更舒适些,顾逸风察觉,在他肩头默默的笑开。
她轻闭了眸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白玉般的纤指拨动琴弦,起音轻缓,如风过林梢,暮鸟轻蹄,指花轻挽,琴音蓦然急促,如万马奔腾,飞瀑落崖,众人的心跟着猛然揪起,复又缓缓落下。
失去了催动音杀的内力,阑殇的下阕终究沦为平凡,却依然震撼人心。
待一曲终了,殿内早已鸦雀无声。
双姝斗琴,高低立显。
太后满意的点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呐,凌瑶,这是什么曲子?”
易凌瑶神色如常,“回太后,这不过是民间流传的小曲子,没有名字。”
太后一脸惋惜,“这么好的曲子竟然没有名字,着实可惜啊”
“曲子在于□□和节奏,每个琴者心里都有对曲子的不同的定义和见解,强行为其缀上名字反而会成为曲子的束缚。”
太后满意的颔首:“此话有礼,没有名字便等于有无数个名字,如此,也好。”说着,转头看向轩辕睿,“皇上,你觉得今日是谁的琴艺更高一些。”
片刻之后,王安向众人宣布道:“皇上口谕,两位姑娘琴艺绝佳,今日赏赐凌侍女玉佩一枚,赏赐阮小姐玛瑙簪一支。”
两人都有赏,但这只有胜者才能得到他的贴身玉佩,谁输谁赢,众人心里都有数。
阮碧涵原本想要出风头,却不想被比了下去,心里不悦,面上僵着笑谢过恩典,同易凌瑶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宴席快结束之时,易凌瑶借口身体不适,向太后请辞先行离去,甫转过花枝横斜的长廊,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住她。
“凌侍女,请留步。”
易凌瑶诧异的回眸,只觉的此人眼熟,却一时没有记起,只得问道:“你是——”
那人笑意盈盈的耐心解释,“姑娘,我们上个月见过面,在河边,不知道姑娘还记不记得。”
易凌瑶突然又了些印象,“你是沈岳?阮相府中的琴师?”
沈岳弯腰作揖,极是有礼,“在下正是。”
易凌瑶突然想起在殿中沈碧涵说的话,试探的问道:“阮碧涵今日所弹的曲子是你教的。”
沈岳点点头,继续道:“在下一直仰慕阑殇之曲,并苦于寻不到下阕的曲谱,敢问今日凌侍女所弹的曲子,是否就是阑殇的下阕?”
易凌瑶敛了眸光,淡淡道,“你不是说,阑殇下阕的曲谱已经失传多年,我又怎么会知道。”
“可是,下阕的起音可以完整的接合上阕的结音,没有哪两个曲子能够接合的如此完美顺畅,除非他们本就是一首曲子。”
易凌瑶怕他纠缠,只得冷下脸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方才阮小姐也说了,阑殇的下阕早已经失传,我不知道什么阑殇,更没有弹过,失陪。”
“凌侍女……凌侍女……我——”
正欲追赶前面的丽影,却觉得肩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看似没有出力,却阻住了他所有的力气。
沈岳转头吃惊道,“顾大人。”
顾逸风笑的慵懒,“哟,你今天怎么认得我了。”
沈岳的脸上极不自在,讪讪道:“大人真是说笑了,今日在下有幸跟随阮相进宫,一场宴请下来,要是连皇上身边的红人都不认识,岂不是会让人笑话,当日在河边,在下不识顾大人身份,多有得罪,还望顾大人不要在意。”
顾逸风将放在沈岳肩头的手掌收回,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的意味深长,“看来,阮相果然找了一个聪明的琴师。”
“顾大人过奖。”
“宴请还未结束,你不在前殿饮酒,跑到这后宫里干什么。”
“在下方才听得凌侍女的曲子,有些疑问想来问清楚。”
顾逸风向他更近了一步,压低声音揶揄道:“怎么,还想打她的主意。”
沈岳脸红着解释道:“在下不敢,顾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在此,只是想问清楚凌侍女方才弹得到底是何曲,没有其他的意思。”
顾逸风指了指他的胸口,语带威胁,“嘴上说着没有,心里真没有?她现在是皇上的人,你最好时刻记着,要是惹得皇上不悦,那就说不好了。”
沈岳脸色一变,语中隐了微惧:“多谢顾大人提醒,在下告辞。”
…………
易凌瑶从花荫中走出来,立在顾逸风身侧,看着沈岳的背影若有所思。
顾逸风侧首看着她,眸心含笑,“难道今天的歌舞宴饮不合胃口,这么早就溜出来了?”
易凌瑶瞥了他一眼,幽怨的道出原委,“要是让你喝一晚上的茶,你愿意么?”
顾逸风怔忪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朗声笑道:“虽然大家都知道你酒品差,但你师父也不至于……哈哈……”
“笑够了么?我还有事就不陪顾大人了。”易凌瑶咬着下唇,转身欲走。
顾逸风伸臂拦住她,正了色道:“慢着,我还有事话问你,方才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啊?”
“只不过想询问关于阑殇的事,真是个琴痴”。
顾逸风云淡风轻道:“恐怕不止是琴痴吧。”
易凌瑶轻轻挑眉,看向他道:“何以见得?”
“他会武功,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我与他靠近之时,一个懂武功的人本能聚齐的内力还是可以察觉的到,所以……”
“你的意思是,琴师的身份只是他行走于宫廷的掩饰。”
顾逸风补充道,“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是谁的人?”
“你怀疑他一开始进阮相府就是有目的的?”
顾逸风轻哼一声,眸中竟掠过一丝莫名的杀意,“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最好不要让君羽抓住把柄,否则,他在帝都必然会死的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