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浣衣房,已接近三更,浣衣宫女都各自回房休息,下午出了那样的大事,宫女们都吓得不轻,各处房门紧紧闭着,院落内一片寂静。
“凌瑶。”
易凌瑶走进院落,蓦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诧异的转头,见柳嬷嬷的身影从暗夜中走了出来。
“柳嬷嬷还没歇息,难道……在等我?”
柳嬷嬷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谢谢你。”
“凌瑶并没有做什么,柳嬷嬷何出此言?”
柳嬷嬷解释道:“方才,顾太医来过了,亲自给琉月诊了脉,还留下了一瓶金疮药。按照规矩,我们这些宫女是没有资格让太医院院令诊脉瞧病的,听说是你去求了皇上,才让琉月得了这么大的恩典,琉月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儿,我代她谢谢你是应该的。”
“可是……”易凌瑶一时语塞,她哪里是去求了皇上,分明因为气不过才去昭阳宫跟那人吵了一架,没想到他不但没因她的无理而降罪浣衣房,反而遣了顾逸风来。
“琉月现在情况如何?”易凌瑶心里极不是滋味,忙转移话题。
“我给她擦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顾大人一直在西厢房等你,你快去看看吧。”
转过翠竹掩映的回廊,一眼便见西厢房亮着的烛火从雕花的窗棂透出。易凌瑶走上前去,在门口立了许久,她才想起抬手叩门。
手还未触到门框,里面的人便先她一步将门打开,好整以暇的看着愣在门外的她,“你在门外站了这么久,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
她回过神,径直走到屋内。顾逸风眼底闪过一丝怅然,却在转过身的那一霎那消失无踪。
她抬眸看着他,有些苦涩道:“顾疯子,今天我才知道,浣衣房的宫女是没有资格让太医院院令诊脉的,你今天能亲自来为琉月治伤,我感激不尽。”
她刻意强调浣衣房宫女这几个字,明显的是在拉开两人的距离。顾逸风不悦的蹙眉,“不要拿浣衣房宫女的身份来档我,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清音公主也好,辰楼右护法也罢,我从未在意过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在我心里,你只是易凌瑶,是我顾逸风的朋友,仅此而已!”
易凌瑶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语中盈满了怅惘,“时过境迁,人是会变的,你以前所认识的易凌瑶已经回不来了。”
“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又是当年!每一次回忆起以往,心里都酸楚的不能自已,她冷下脸道:“当年的事与顾大人无关,若顾大人想找凌瑶叙旧,只需派人来浣衣房知会一声,凌瑶必当登门造访,今日天色已晚,顾大人还是请回吧。”
他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道:“三年了,易丫头!柳逐渊早就已经死了,难道你还不能放下过去吗?你到底在回避什么?”
她猜到了顾逸风今日来的目的,既然避无可避,那只有把事情摆出来说清楚。
思及此,她使劲挣脱了他的手,指着自己道:“你以为我如今放不下的还是仇恨吗?你错了,顾疯子,我在意的是他自始至终都不信我,都不愿信我,三年前是如此,三年后依然如此!信任一旦崩塌,所有的爱便成了无根的浮萍。况且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岂止隔了那封和离书,还有一个徐芙,当今后宫的徐昭仪!”
“你口口声声说他不信你,可是你问过他的心迹吗?你们如今是有误会,有距离,可是,你们都不愿意向前一步,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所谓的距离不过是你们臆想出来的阻碍,也许跨过眼前这一步,就能柳暗花明呢。”
顾逸风怅然的看着她,想起君羽曾经说过的话,他们两个都是冷傲到骨子里的人,即便有一天误会再深,也宁愿僵持着,不肯去解释半句,纵使深爱着对方,也不愿意先低头,先退让。
他曾经还笑过君羽,说他杞人忧天,没想竟然被君羽一语成谶。若两人再这样疏远下去,恐怕原本只是一步的距离,也会被生生站成遥远的两岸,冷过的心,若不去温暖,便会逐渐变得坚如磐石,即便百毒不侵,却徒觉哀婉沉凉,恐再也无法挽回。
良久,易凌瑶凄然道:“如今,我已经看不懂他了,现在的我,迷茫的连自己的内心都看不清,更别说去妄想他的真心”。
“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样放弃,你甘心?”
她垂下眸,忍痛道:“不甘心又能怎样,不愿意又能如何,有些事情,不是解释了就可以当它没有发生过。”
曾经说过的不离不弃,曾经以为执那一人之手便可以走到地老天荒,曾经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信誓旦旦,而我们唯独忘了,当信任不再,所有的誓言有朝一日都会败给时间,无可告解。
顾逸风终于忍不住,语带微责,“易丫头,你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被辜负的那个,你又何曾知道这三年来他心里有多苦有多累。三年前,新皇登基,如履薄冰,各处势力蠢蠢欲动,他几乎不眠不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彻底坐稳了帝位,而这三年来,他每时每刻不在寻你,不惜出动辰楼所有的暗线,等了三年,盼了三年,好不容易查到你的下落,却等来了一封冰冷的和离书,你知道吗,那一天,他遣走了所有的人,独自一人在御书房对着那纸信笺,看着那熟悉的字,一夜未眠。他是帝王啊,龙座之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的苦,他的累只能一个人独自忍受。他若不在意你,有怎会每隔半月便授意我用天山雪莲煮了参汤拿与你喝,他若不在意你,又怎会把自己贴身暗卫全部遣来保护你,他若不在意你,又岂会不理朝臣们让他选秀的奏请而让后位空悬三年之久。他这么做,不过是因为考虑你的感受,他是真的心疼你啊!”
易凌瑶睁大眼睛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她推开门,慌乱的四处张望,高高的院墙之上,除了零星的杂草,再无其他。
顾逸风站在她身后,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方才进这院子的时候,便感受到了数个暗卫的气息,有他们在也好,免的你在这宫里遭人暗算,你记住,即便你师父因为误会而一时不信你,可他却是真的心疼你!解铃还须系铃人,正如你所说的,信任一旦崩塌,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回的,但是,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是吗?”
她泣不成声,缓缓蹲下身,头埋在臂间,任由冷风从衣袖灌入,低着头久久不语。
顾逸风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头,缓了语气道:“我今日说的话,全是发自肺腑,毕竟我和君羽都不想看到你们现在这样僵持不下,所有的恩怨只有说出来,才能一一化解,聪明如你,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吧。”
语罢,顾逸风转身进屋,从桌上拿了药箱,径自大步离去。
凌乱的风从窗棂卷入,吹熄了跳动的烛火,冷烟袅袅萦绕,盘旋升腾,在暗夜中越来越淡,越来越无力。
时间一点点逝去,冷月高悬,泛着孤清的光,疏星点缀在如墨的苍穹之上,这样美,这样静,映着浮华的孤独。
易凌瑶沉沉垂首,发丝披散在肩头,任冷风一缕缕飘散,泪湿长睫,喉中哽咽难言,心头的酸楚一时汹涌成灾,冷风猛然呛入口中,整个人剧烈的咳起来,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手狠狠揪着,失了所有的力气,她右手撑在地上,才勉强忍下头脑的昏眩。
顾疯子,你说我和他之间只是误会,可是,你知道吗,那碗化功散的味道是如此清晰,差点失去轩儿的恐惧仍然让我后怕,三年前,我虽做了令他失望的事,可是我却不会去向他道歉,我不敢,更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厌恶我的话,我内心深处是如此懦弱胆小,又如此的自私,更不能容忍他在厌恶我之后转而投身其他的女人,所以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不会隐忍逢迎的去讨好别人,如果我们注定不会再有结果,那我也无话可说,因为从他册封徐芙的那天起,我们之间的罅隙已然无法越过……
顾逸风冷着脸走出西厢的院子,原本在院外等候的柳嬷嬷赶紧走了上来,浣衣房这样低贱的地方,在宫里位分高的人几乎从不会来,如今顾逸风破例来给琉月医伤,她这个主事嬷嬷还是要尽到该尽的礼数才是。
顾逸风也知她执意要送,便也没说什么,任凭她在身后跟着。
走到浣衣房前院的时候,正巧宫女们正在分发绒毯,众人见是他,纷纷跪地行礼,顾逸风停下步,随意拿过一个绒毯翻看片刻,侧身向柳嬷嬷道:“这些是给浣衣房宫女们用的?”
“回顾大人,正是。”
“这么薄?”
柳嬷嬷解释道:“这浣衣房在宫里的地位极低,在吃穿用度上当然比不上其他宫里的人,这个我们都慢慢习惯了。”
顾逸风不满道:“这内务府也太刻薄了些,这样的毯子不着凉才怪。”
柳嬷嬷语中隐着苦涩,“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浣衣房的宫女们本就低贱,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顾逸风看着手中粗劣的毯子,自言自语道:“其他人可以忍,但是她不行啊。”
“顾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顾逸风回过神,对柳嬷嬷道:“你一会派人去一趟太医院,取条毯子来给凌瑶送去。”
柳嬷嬷惶恐道:“这可使不得,我们浣衣房的宫女怎敢用顾大人的东西,这要是传出去,会落人口实的。”
顾逸风道:“她体质偏寒,内务府给的毯子不能给她用,你去我那里取条新的给她,若是有人敢在背后嚼舌根,你只管派人告知于我,我自会让那人再不能言。”
顾逸风砸下一记重话,带着药箱大步离去,惊的柳嬷嬷怔忪的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