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蔷薇苑,举目四望,整个寝苑一片暗黑,院内值夜的丫环小厮似乎都被人遣了去,看不到一个人影。
急雨稍歇,夜风沁着冷寒扑了满面,漾起些许涩疼,被雨打落的花瓣被冷风裹挟着,在泥土中佛动几番,很快便没有声息。
轩辕睿径直走进主屋,正要推门,却听到‘吱呀’一声,惜雪端着水盆从屋内出来,见到面前立着的人影,瞬间神色大变,端盆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温热的水溅湿了鞋面。
“王……王爷,您怎么过来了?”惜雪将头垂的很低,极力掩下眸中的慌乱。
“王妃呢?”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惜雪稳了稳心神,费力的想着说辞,“王妃今日身体不适,从宫里回来就直接睡了下,若是王爷有事,奴婢可以明早代为转告。”
“不用了。”语落,轩辕睿绕过她,伸手推门欲进。
“王爷!”惜雪猛然出声,后退一步,整个身子倚在门上,甫喊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紧紧咬着唇,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本王今晚就宿在这,你下去吧,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许来打扰。”看她不动,轩辕睿沉了声道:“怎么,本王的话也不听?!”
“奴婢不敢。”惜雪无奈,只能极不情愿的挪开身子,一步一回头的向蔷薇苑外走去,眸中全是掩盖不住的担心。
轩辕睿推开们,复又反手关上,绕过绣着凤翅兰蕊的屏风,向内走了数步,双眸紧紧凝着床榻上侧卧的人。
屋内点了宁神的香料,用量极重,轻易便掩盖了屋内其他的味道,轩辕睿蹙眉,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毫不犹豫的侧手泼进香炉。
易凌瑶面向墙壁侧卧,肩头的伤虽让惜雪帮忙上了药,依然疼的厉害。
宁神的香料已熄,空气中隐约可以嗅到药草的香气以及清理伤口时残留下的血腥。
屋内的脚步声渐轻,易凌瑶还未来得及舒口气,便觉身上的锦被被人掀起一角,须臾之后,有人从身后搂住了她,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腰上。
易凌瑶猛然一惊,却紧阖双目,不敢动分毫,搭在腰间的手逐渐上移,恰好停在肩头的伤口处,蓦然的压下,整个臂膀如同受了酷刑,剧烈的疼瞬间传遍了半个身子,疼的连呼吸都轻了。
被他禁锢在怀里不能动弹,她只能咬着牙默默承受,手掌紧握成拳,长甲深深的陷入肉中,猩红的黏腻在掌心氤氲开来,她的眉皱的死紧,额头亦浸出细密的冷汗,沾湿了额前的碎发,蝶翼般的长睫抖的甚是厉害。
在他们交手的瞬间,她就已经知道,此事定是瞒不过他的。她的武功,她的招式,全是他一点一滴教出来的,不管她怎么极力掩饰,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否则,凭他的武功,绝不会放任一个受伤的刺客从眼皮底下逃走。
在刺杀柳逐渊之前,她只给自己想了两种可能,杀了柳逐渊或死在柳逐渊手上,不管最后活着的是谁,她都愿意拿命去赌,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要把剑刺进柳逐渊身体的时候,师父竟然会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和安排,最终只能狼狈的逃走。
“师父……”她终于忍不住,首先打破僵持的沉默。
“愿意说了?”身后的人极是平静。
她背对着他,忍着痛轻轻点头。
肩头的手突然拿开,身上的痛意瞬时减了不少。片刻之后,轩辕睿起身离榻,走到桌前,点上一根明烛,而后在正对床榻的椅子上坐定。
易凌瑶坐起身子,苍白着脸无力的倚在床头,借着烛光,微微侧首,肩头早已泛出嫣红,受伤的手臂垂在身侧,根本抬不起分毫。
桌上的烛火是这个夜里唯一的暖色,摇曳的火苗,撑起一室昏黄,映着她眸底深沉的悲凉,满心满目的疼。窗外夜风寒凉,卷着被急雨打落的残枝碎蔓扑入窗棂,细听之下,竟像极了呜咽之音。
“若不是今日被我撞见,你是不是真打算杀了柳逐渊?”他凝着她的颜,冷声询问。
“是。”她极轻的吐出一个字,并不打算隐瞒,因为,此时的任何隐瞒都已失了意义。
“你来王府的这两年里,本王不记得你和柳相有过劫,难道……因为柳云儿?”
“虽然柳云儿处处为难与我,但我还不至于把帐记在她爹头上。”
“那到底为何,让你豁出自己的安危也要杀了柳逐渊?”除了柳云儿,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其他原因让她如此恨柳相,甚至要亲自动手刺杀,她在辰楼这么多年,她的脾性他亦清楚,她绝不是那种为了儿女私情就如此莽撞的人,今夜的反常,他一定要问清楚。
她心口彻寒,凄凄一笑后猝然抬眸,语中尽是愤恨,“因为他就是十年前勾结沈青云亡了司马氏的罪人!”
轩辕睿大惊,“此言当真?”
“师父还记得在绵州治理水患的时候吗,我趁师父出去巡视的间隙,偷偷的去了与绵州一河之隔的瑾灵国,见到了曾经的瑾灵旧臣,就是那一次,我得到父王临终前留下的血书,一字一句,全是父王的血泪,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该有多么的恨,多么的不甘啊,我若不能为枉死的亲人报仇,我有什么资格重拾司马之姓,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我九泉之下的父母!”她越说越激动,眸中几乎要迸出泪来。
轩辕睿蓦然想起,当时的易凌瑶无故失踪了一天一夜,当他带兵找到她时,她的情绪低沉到无以复加,似乎受到了重大的打击,由于太过担心她的安危,当看到她安然无恙的站在面前时,也就无意去追问她失踪的原因,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轩辕睿起身,慢慢踱至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气亦软了下来,“那祁久龄呢,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也是这个原因么?”
她的眸心划过丝丝苦涩,“原来师父早就查出来,陷害祁久龄的幕后主使是我?”
“指使劫匪抢官盐,继而安排穿着瑾灵服侍的死士出入祁府,不懂声色的将通敌的信笺藏入书房,这些,你都做的天衣无缝,从表面上看,确实是通敌叛国最好的证据,但是,你忽略了一点最重要的,瑾灵人书写信笺的习惯是从左向右,而那封置祁久龄于死地的信笺,却是从右往左书写的,你离开瑾灵太久,一时忘却曾经的习俗也不为过,但是数天前在我的书房,你再次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本王曾问过你有何不妥,你分明已经想起来了,却仍是装作不知,所以,这封信出自谁人之手,还难猜吗?”
“咳咳……”她拿手掩唇,咳了数声,心肺俱疼,“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轩辕睿的心里划过一阵钝痛,斥责道:“祁久龄有罪,你杀他一人便可,为什么连他的老母和稚儿都不愿放过,他们何其无辜!”
她跟了他十年,虽然时有任性,但秉性善良,从未做过害人之事,他曾以为可以护她一世安好,只是万万没料到,她心底的恨竟到了这般地步,离开辰楼之前,他曾告诫于她,日后无论做什么,使用何种手段,都不要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忘掉本源,否则,就离入魔不远了,在报仇的道路上,没有比自己主动放弃善良更可怕的事。
没想到,终是逃不开心魔的羁绊。
易凌瑶的嘴角绽开一抹冷嘲,“他们无辜?呵……我父王母后就不无辜?!司马家上上下下二百多条人命就不无辜?!司马凌瑶就不无辜?!要怪就怪那祁久龄作为柳相的副将,是第一个攻进瑾灵宫城的先锋,要怪就怪那祁久龄的刀尖染了我亲人的鲜血,他杀人的时候都不愿放我的亲人一条生路,为什么我要放了他的亲人,我并不大度,也不想发这无谓的善心!”
“你……”轩辕睿怒极,高举起手掌,却在将要落下之时,生生停在了半空。
这是他心头之人,是他一直护着宠着的人啊,如今却在他面前哭的如此狼狈,如此绝望,此时,他心里的苦痛又怎会比她少分毫。这么多年,将她放在身边,只希望她放下心结,能够完全信任他,依赖他,可是她向来对自己心狠,什么事情都自己去扛,什么都不愿意解释,不愿道歉,更是固执的不愿接受别人的好,不愿承别人的恩,这样的性子,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
凝了她良久,轩辕睿还是放下手掌,重重叹了口气,而后转身离去,在黑夜中渐行渐远。夜色静谧,如化不开的浓墨,将整个天地晕染的漆黑一片,吞噬了所有回头的可能。
未合紧的门突然被夜风吹开,吱吱乱响,一阵凉意窜入,屋内的烛火摇曳的厉害,跳动的灯烛映着她决然的双眸,寂然无声,凄怆非常。
她倏然闭了眸,无力的伏在锦被之上,泪如泉涌,久久不能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