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天气仍无转暖之意，蔷薇苑中的残雪仍余，却早已不复先前的洁白，冷风打着旋横扫整个庭院，院中的花树只余光秃的残枝在森森寒风中不断摇摆，不知何时才能吐绿发芽。
易凌瑶抱着手炉慵懒的侧卧在榻上，身上着了件苏绒绣花袄，一只骨簪挽起如瀑青丝，眉目淡淡地望向窗外，偌大的苍穹全是灰白颜色，厚重的云层将本就微弱的阳光遮的严严实实，直教人心头空空落落，提不起任何希冀。
室内的檀木桌上点着安神的香，香炉旁边是刻有三彩云纹的高颈瓷瓶，瓶中斜插着数枝开的正艳的红梅，是惜雪一早剪了送来的，梅香很淡，却没有被香炉所淹没，花朵虽小，但这抹猩红却给室内增添了丝丝生趣。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管家在室外求见，易凌瑶丛窗外收回眸光，在榻上坐正了身子，命丫鬟将人迎了进来。
管家在门外抖了抖鞋上的残雪，行礼过后便将一个侧面鎏金的拜帖交到易凌瑶手中。
“给我的拜帖？”易凌瑶疑惑的盯着手中的帖子，特意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她性子本就清冷，对女工刺绣、胭脂水粉这一类物什亦没多大兴致，所以也鲜少与京城之中的命妇小姐们有交集，对于官家之间的宴请也是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就装病卧床，闭门谢客。
唯一一次收帖赴约是在京郊的梅园里，所有的官府家眷们都在，将军府的二小姐听说她会武功，非要和她切磋，易凌瑶再三推辞不过，只能出手与其比试，哪知道那小姐不过是个花拳绣腿，亦谈不上些许功夫套路，她易凌瑶还没用力就折了人家的手腕，为这事轩辕睿还亲自去将军府上门致歉。
从此以后，她在官家小姐们的口中就落了个野蛮的名头，这事越传越开，便再也没人敢给她送集会的拜帖，她倒也乐得清静，毕竟是在江湖长大，也实在看不惯官家的那些虚与委蛇。不知道是哪位命妇在夫君面前叨叨了几句，不少官家同僚都极为同情轩辕睿娶了一位“悍妃”，轩辕睿回府便将此遭遇当做笑谈讲与她听，易凌瑶每次都出手阻止，却无奈武功不如这厮，经常被他锁在怀中逗弄一番。易凌瑶只能翻个白眼，心里暗骂，论彪悍、论腹黑，我怎么能跟他比！传言都是假的，假的，你们同情错人了！
今日再回想起那些荒唐旧事，易凌瑶嘴角无声漾起浅笑，不过话说回来，她真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久，还能收到拜帖，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些人忘了先前的教训，又想讨打了。
想到此，易凌瑶敛了容问道：“送帖子的是何人？
管家平静地道出那人身份：“那门口的青年自称是今年科考一甲第三名。”
易凌瑶眼神一顿，语带微讽，“金榜题名的探花？不是应该拜会王爷以求仕途才是正理么。”
管家亦想不通，蹙了眉，“奴才也不知，不过，那青年说只要王妃看了拜帖，定然会见他。”
“是么？”易凌瑶不禁冷笑，自科考放榜以来，前来睿王府拜谒的学子就没断过，而轩辕睿全都让管家挡了去，难不成这一位也是被轩辕睿拒过，所以想到这么个旁敲侧击的主意？若真是这样，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子还真是找错人了。
待易凌瑶打开拜帖，明眸从容扫过，入目的是一首七言诗。
铁甲金戈已非昨，
故里疮痍冷月明，
山雨欲封瑾灵城，
待得清音入梦来。
看到后两句时，易凌瑶的手猛然一抖，脸色骤变，手炉从膝上滚了下去，闷的一声砸在地上，灰白的炭灰从炉内洒出，污了原本铺在塌边的百花飞蝶织锦毯，吓的旁边侍候的丫鬟一个哆嗦，赶紧过来收拾清理。
瑾灵！清音！看似普通的诗句，竟然毫无保留的道出了十年前的旧人旧事！怎能不让她心惊！易凌瑶虽不知这人是谁，但她可以确定，那个前来拜谒的青年肯定知道她是谁！
管家亦察觉出她神色不对，上前一步急忙关切道：“王妃，出什么事了？若是那人说了什么不敬之言，奴才马上带人把他拿下！”
易凌瑶稳了心神，伸手拦住管家，缓了声音正色道：“他没有对我不敬，你请他进来吧。”
“是。”管家颔首，不便再问，只能疑惑的退下去。
须臾之后，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由丫环引入室内，易凌瑶将身边的人屏退，室内只留二人，一坐，一立。
“参见清音公主。”那人进门后便直接撩袍而跪，口中唤出那个尘封多年的封号。
“你到底是谁？”易凌瑶惊的站起，眸光寒凛，极是戒备的看着眼前之人。
青年眉目淡然，回的极是恭敬，“下官展狄。”
“那展牙是你什么人？”若这个人知晓当年谨灵国的一切，又是这个姓氏，那必然和展牙脱不了干系。
那青年也不隐瞒，如实说道：“是家父。”
“仅凭你一面之词，要我如何信你？”
那青年神色不变，从袖中掏一封信笺，递给易凌瑶，“这封信是家父所写，公主识的家父的字，看过之后，您自可判断下官之言的真伪。”
易凌瑶侧过身，半信半疑的拆开信笺，才看了两行便合上，复又看向展狄，放缓了语调，“你起来吧，我信你。”
青年依言站起，在她面前垂手而立。
易凌瑶上下打量他一番，语带试探，“展叔叔在信里说，你来帝都是为了帮我，那你打算如何做？”
那人不紧不慢道：“下官知道公主早已看过先帝遗留的血书，而且知道公主正欲下手对付柳逐渊。”
易凌瑶微嗤，“是又如何？”
“家父说，公主在帝都只身一人，行事会有诸多不便，而柳逐渊在朝廷的根基深厚，想撼动也绝非朝夕之功，再者说，柳逐渊高坐一国宰相之位，权利和金珠都已不缺，却不远千里，和沈青云勾结，亡了司马家，这不是很奇怪吗？所以，家父断定，这柳逐渊背后必定还有人，而那个人，也许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易凌瑶眸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我也曾考虑过，没想到展叔叔和我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柳逐渊不会是最后那条大鱼，但是，即便柳逐渊是受人指使，他却是真真切切勾结沈青云亡了司马氏二百多条人命，司马氏的鲜血不能白流，柳逐渊我一定要杀。”
“公主有何打算？”
易凌瑶站起身，缓缓行至窗边，将探子寻得的情报道出：“据我所知，当年与柳逐渊同去瑾灵国的有三名副将，就是现在的中书令祁久龄、御史闫峥以及兵部尚书罗轶，这么多年，他们不但与柳逐渊私交甚好，也是柳党内部必不可少的砥柱，若是柳逐渊失了他们，对他，对柳党，必然是一记重击，以后对付柳逐渊就方便多了。”
“他们三人在朝中奸猾老道，也一直没有大的过错，再加上有柳相扶持，要除掉他们，绝非易事啊。”展狄细细回想着自己对那三人的了解，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
易凌瑶看了他一眼，伸手从桌上的瓷瓶内抽出一支梅花，纤白的指尖流连在梅枝最上端的一朵红梅上，清眸微眯，闪过一丝嘲讽，“没有过错就真的可以明哲保身吗？殊不知他们最大的过错就是与柳逐渊牵连甚多，柳相的党羽一天天庞大，景德帝难道就不忌惮？恐怕那皇帝早就想除了他们，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罢了，现在只需我们稍作手脚，景德帝肯定会顺水推舟除了他们，也省的脏了我们的手。”
她说的极是平静，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手中的梅花，好看的红唇轻启，似在向友人闲话家常，但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如刀，透着不见血绝不罢手的冷厉。
“借刀杀人，公主好计谋，只不过，您有几分把握那景德帝能如了我们的愿。”
“我没有把握，不过就是赌一把而已，”易凌瑶说的很是随意，嘴角轻扬，侧首看着他，目光灼灼逼人，“怎么，你不敢？”
展狄微微垂首，正对上她的眸，她的眼里隐忍了太多的情绪，令他无论如何都看不透，原本以为她一介女流，在他表明身份后，应该会主动向他寻求合作，没想到她早已将一切都算计好，即便他不来此地，她也一样会做的利落。
思及此，展狄心中蓦然升起一丝倾佩，后退一步，向易凌瑶郑重做了个揖，“既然清音公主要赌，展狄当然舍命相陪。”
易凌瑶淡敛眸光，重又把玩起手中的红梅，指节微一用力，原本盛开正艳的梅便离了枝，孤零零的躺在手掌，她凝了片刻，忽而又问，“对了，你现在是什么官职？”
“下官现任中书省修编一职，从五品。”
“十日之内，为我寻二十名会武功的瑾灵人，将他们安排在益州西北的三阳关，随时听候我的命令。”易凌瑶突然顿住，轻抬长睫，对展狄笑的意味深长，“若这次赌赢了，一月之后，祁久龄的位子就是你的。”
语落，她猛然握紧手掌，片刻后又倏然张开，手心的红梅已碎，看不出原来的摸样，残留的香气越来越淡，一滴鲜红的花汁氤氲在掌心，如泪，无言。